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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芽詹】棉花糖之旅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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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ross Two Worlds - Dale Cornilius

在走到距离那个小小的背影不足五米时,巴奇停了下来,史蒂夫也停了下来。那个小小的背影没有回过头,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脑海中,有黏湿的海草和章鱼的触角裹住了他的小腿,让他一时无法浮出水面。

“小冬!”

巴奇在史蒂夫身后失声喊了出来,带着一点克制的哭腔。史蒂夫刚要开口,用自己的嗓音帮助巴奇呼唤,可那个身影的坐姿令他犹豫了——那个小小的身影只有上半身还露在外面,两腿搭在堤岸内侧,脊背前倾着,脑袋也低垂着,他随时都会掉下去,发出“噗通”一下的声音。

“小冬……”巴奇忍不住跑了过去,坐到了弟弟的身边。他不敢碰弟弟,也不敢太过害怕,他的害怕会变成巨大而诡异的力量,推搡他做出他不想做的事。“小冬?你能不能听到我?我是巴奇,你看得到我吗?”

史蒂夫看到巴奇回过头来,抽噎着望向自己。他上前一步,脚底的小石子被踩得喀吱作响,深色头发的小男孩受惊似的转过上身,眼睛睁得大大地盯着他,又往前挪动了一点。

男孩脸上有块深浅不一的红色脏污,不止脸颊,手上也是。

“我、我不会再靠近了,你不要……”史蒂夫慌张地伸出双手,半步都不敢再动,“我叫史蒂夫,我知道你叫‘小冬’,你、我知道你不认识我是谁,但我……我知道你是那个让‘瑞奇家热狗’的老板打电话报警的人,我……”

听到史蒂夫这番颠三倒四的示好的话,和巴奇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男孩露出惊恐的眼神。他只穿了一件松松垮垮的毛衣,毛衣上隐约沾着几道发黑的污渍,令史蒂夫想起了那把斧头,他单薄的小胸膛快速地收缩扩张,并不知道他的哥哥就坐在他身边,他紧盯着那个企图靠近他的、眼睛又蓝又大的瘦弱男孩,他咬紧了牙,像一只被逼急了的小狗。

“告诉他我在这儿!”巴奇失声对着史蒂夫喊道,“告诉他你能看见我,让我和他说话!”

史蒂夫点点头,舔着嘴唇深吸一口气,重新看向小冬。

“你可以相信我,因为我认识你的哥哥。他就在这儿。”

坐在堤上的小冬一下子呆住了。

“你哥哥没有走,他一直在找你。”

趁他发呆的功夫,史蒂夫悄悄上前,一点一点地朝他挪动步子。

“他和你长得很像,但他的头发要短,颜色也比你的更浅一点,而且他爱笑。他穿一件天蓝色的衬衣,一件毛线背心,还穿着和你一样的白色袜子和小皮鞋,但他浑身湿漉漉的,我想这是因为他掉到了河里的原因。”

“告诉他我对不起,告诉他我不该生他的气,为什么我要发脾气丢下他一个人跑去吊桥上,我也不知道……”

巴奇泪眼汪汪地擦起了眼睛,史蒂夫又靠近了一步。

“他说,他很对不起,他不该生你的气。他很后悔,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扔下你,一个人跑到那个吊桥上。”

“你是‘守护天使’吗?”

史蒂夫愣住了。小冬的声音模糊不清,像所有不爱说话的孩子都有的那种沙哑和颤抖,却还藏着一丝强忍的希望,被羞愧包裹着,仿佛他应该为了内心燃起的这零星的希望而受罚似的。

“我以前给他讲故事,我讲过守护天使的故事,就是说,每个人生下来都会有个人在天上看着他,默默地保护他,如果他遇到了痛苦或危险,守护天使就会从天上下来,帮助他、陪着他,直到痛苦和危险都过去。告诉他你是的!”

史蒂夫扬了扬眉毛,不太确定自己要不要这么说,而巴奇着急地瞪了他一眼,他只好立刻开口。

“我、我大概是的吧。我是的。”他抬手挠了挠头,心虚地望着小冬那张认认真真盯着他看的脸,“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

“巴奇现在能看到我吗?他现在就在这里吗?他听得到我说话?”

“哇哦,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一句话说了这么长。”巴奇破涕为笑,眼睛眯成两条弯弯的缝儿,喜滋滋地打量着自己的弟弟,“继续跟他说话,史蒂夫,别停下来!”

“他能看到你,他就在你身边。刚才他说,‘这是他第一次听到你开口说这么长的话。”

然而,小冬没有将对话继续下去。他怯怯地望了望自己两旁,什么都没看到,接着他猛然低下头,用冻得通红的手背挡住自己的脸,“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巴奇,对不起。”

“小冬?”史蒂夫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你说什么?我可以过去你旁边坐吗?”

没等小冬回答,史蒂夫就猛地站住了脚。小冬又往前挪了半公分,整个身子岌岌可危,掉下去已经是迟早的事情,巴奇无能为力地坐在一边,对史蒂夫投来最后的求救眼神。

史蒂夫又深吸了一口气。他很慌张,但他努力使自己看上去没那么慌张,他要完成巴奇的心愿,他不会让巴奇失望。

“我是你的‘守护天使’,你忘了吗?你什么都可以告诉我,因为我只想要帮助你,你还可以和巴奇说话,如果你想的话。”

小冬还没有放下胳膊,他的手背挡在脸前,随着脊背抖动的幅度轻微地摇晃着,他在哭。

“史蒂夫!”巴奇从弟弟身边爬了起来,对着站在他们身后不过一米的伙伴大声说,“告诉他我在玩具店看到了他想要的火车模型,每一节车厢都能拆下来的那种,告诉他只要他听话,只要他跟你回去,你就会带他去坐火车,他从来没有坐过火车,告诉他你会带他从纽约坐到辛辛那提,路上还能看到绵羊和大奶牛!”

史蒂夫飞速将这番话重述了一遍。小冬的抽噎减弱了,但挡住他脸的手背还没有放下,巴奇苦思冥想着什么,又对着史蒂夫大声说,“告诉他我在一家面包店里看到了甜橙羊角包,还有上面涂了厚厚一层巧克力酱的甜甜圈,就是我们爸爸以前会烤的那种,你对他说你会带他去吃那个,保证和爸爸做的一样好吃!”

巴奇应当要感谢史蒂夫非凡的速记能力,因为除了人称转换,史蒂夫几乎把他的话原样重现了一遍,快速又准确,简直比在英文课上朗诵诗歌的老师还要厉害。

“对了,史蒂夫,你还告诉他,只要他跟你回去,我以后再也不逼他开口说话了,如果他不想和别人说话,那么他就不用说,反正他有我在,他还有你,他可以只说话给我们两个人听,以前都是我的错,我再也不因为他不愿意说话而生他的气了!”

史蒂夫一边对着小冬复述着,一边对巴奇投去一个鼓励的微笑,巴奇看起来累坏了。小冬放了下手,不再挡着自己的脸,可当史蒂夫想要向他跨出最后一步时,他再次使劲摇起了头。

“我的守护天使,请你告诉巴奇……”

“你可以直接对他说,小冬。他能听到你的话。”史蒂夫轻声告诉他。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史蒂夫,又看了看自己身边,最后,他看向了脚下。

“巴奇,我害你掉了下去,他们说你死了,但他们没找到你,他们说你被水冲走了,我想去找你,我一直在找你,我找不到你。”

他盯着距离自己脚下还有好几米远的水面,稀里糊涂地小声忏悔着。

“我在食品杂货店里偷了几次东西吃,我坐车逃了票,我知道你会生气,但是我太饿了,而且我必须坐车……我找不到我们去露营的那个地方在哪,我找不到那个吊桥和小河,我坐错了车,车子把我带到了牡蛎湾,那个人抓住我偷东西,他帮我付了钱,还请我吃棉花糖,我以为他是好人,我告诉他我在找我哥哥,他说他可以帮我一起找……”

说到这儿,他停下来,好半天都没再吭声。史蒂夫屏住了气,巴奇也一言不发,一时间只剩下他轻轻哽咽的声音,和水面被风徐徐吹起的声音。

“我不能坐火车了……”他再次用手背挡住了脸,强忍着哭腔前后摇晃了起来,“我不能坐火车,也不能吃甜橙羊角包和甜甜圈了,我不配有守护天使,我也不能当你的弟弟了,我、我杀了那个人……”

“那不是你干的,小冬!”史蒂夫失声喊道,“你被那个家伙抓着,是他逼你的,他力气那么大,你逃不开,是他杀了人!那不是你的错!”

即使没有亲眼目睹,史蒂夫也能从先前那个和他一起被关在笼子里的男孩的话里推断出当时的情景:被男人圈在怀里握紧双手的小冬,双手被迫握起了斧头,抬高、落下,劈进那个红头发孩子的身体里,鲜血喷出来,泼溅在小冬的毛衣前襟上,甚至溅到了他的手背和脸颊上。史蒂夫甚至能完整地在脑海中勾画出后来发生的事——男人开车带着他去抛尸,趁男人下车打开后备箱,把尸体拖出来的关头,他从副驾驶座爬到驾驶座,推开车门跳下去,拼命地跑、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像是在追逐那条把他哥哥给吃掉了的湍急河流似的拼命地跑。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小冬握起一只拳头,用力往自己的脑袋上敲去,“我害死了巴奇,又杀了人,是我的错……”

“嗨,小冬,看着我,”史蒂夫放低音调,他甚至蹲下身来,让小冬不必抬头就能瞥见自己,“如果是你的错,你还怎么能看到我呢?巴奇有没有对你说过,如果一个人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他的守护天使就会消失不见了,他对你说过这个吗?”

他是在胡编乱造,巴奇显然没有对他说过这个。他朝巴奇投去一个“别担心”的眼神,看回小冬,继续轻声细语地胡编乱造,“如果真的是你的错,如果真的是你把你哥哥和那个男孩给害死了,你就不可能看到我,可你看,我就站在你面前,你不相信我吗?你不相信巴奇对你说过的话吗?”

小冬不再敲打自己的脑袋。他把两手放到了大腿上,有些焦急地彼此抓挠着,红肿的眼睛紧紧盯着金头发男孩的脸,如同抓住了一根纤细的救命稻草。

“那不是你的错,不要再那么想了。过来这边,我带你回我家吃晚饭,怎么样?”

“你的家在天上吗?”

“呃……”史蒂夫被小冬这迷糊的一问难住了,“其实,守护天使在人间也有家……”

巴奇笑了,他用余光看见了巴奇在笑。他走上前,对小冬伸出手,小冬犹豫地望着他,抿了抿嘴巴,迟疑地抬起左手,扭转上身,试图从潮湿的堤岸上爬起来。

“小冬!”

史蒂夫一个箭步扑了过去。小冬就在他眼前脚下一滑掉了下去,他感觉到胸前传来剧痛,然后便重重趴到地上,与此同时他伸长胳膊,抓住了小冬的手腕,那重量险些拽着他一起坠落下去,他咬紧牙关,另一只手在肚皮底下握紧了拳,痛得他忍不住叫出声来。

“抓紧我!”他望着小冬苍白的脸,那张和巴奇几乎一模一样,却充满了恐惧与绝望的脸,“你不会掉下去的!抓紧了!”

这话说得并没有把握,史蒂夫几乎就要撑不住了。他感觉到自己正在一点点被拽下去,他的手心被蹭破了皮,小冬的另一只手原本还挣扎着往上抓,现在却停住了。

“别放手!”史蒂夫恐惧而愤怒地央求道,“别放开我,不要松开手!”

随着一阵贯穿全身的冰冷痛楚,史蒂夫闭上眼,又震颤着睁开。寒意褪去后,一股陌生而强大的力量如同冲溃堤坝的汹涌洪水,在他的血管、骨头与肌肉中急速流淌,他咬牙发出痛苦的吼叫,将险些就要从他手心中滑落下去的小冬的手紧紧抓牢,他以为冲进他身体里的是巴奇,他以为他被巴奇附了身,而当他凭借着这股陌生的力量终于将小冬拉上来,虚脱地侧躺在地上时,他用余光看到巴奇还站在原地,又惊又喜,整个人都吓得说不出话了。

“史蒂夫!”巴奇向他冲过来,抱住他的脑袋,也搂住了同样趴倒在地上的弟弟,“小冬……”

他头痛欲裂地在巴奇的肩膀上放松,感受着那股力量在他的小小身体里分崩离析。下一秒,他重新睁开眼睛,一个近乎透明的瘦长轮廓从他的身体里蹒跚抽离,接着迅速走远,只留下一个模糊、难以分辨的背影。

 

                                                      *** *** ***


史蒂夫再一次看到小冬和巴奇,是在三个月之后,班克斯太太的屋子被装饰一新,用以迎接新的家庭成员的来临。而回到三个月之前,在牡蛎湾度过的惊险的那一天,他带小冬去到警察局,和那些被解救的孩子们一起指认凶手。

当警察带着小冬去指认凶手的抛尸现场时,罗杰斯太太从布鲁克林赶来了。史蒂夫和其他孩子一起坐在一间小小的接待室里,他看到妈妈的双颊冻得发红,手套都没有戴,她冲进来抱住他,身上还带着寒冷的气息,而他毫不介意地伸出胳膊,搂住了她的脖子。

小冬随后被警察送往贝格曼中心儿童收容所,巴奇陪着他一起。史蒂夫没有来得及和他们说再见。

对于儿子为什么会独自一人跑到牡蛎湾来,莎拉并没有追问。在回去的车子上,她只是静静抓着史蒂夫的手,史蒂夫望着她,望着窗外的灰白色的天空,心里有一个答案正在慢慢浮现出形状。

“妈妈。”

他握了握母亲的手。

“你知道爸爸去世时是什么样子的吗?”

她垂下脸来看他,干燥的嘴唇有些微的颤抖。

“我知道他没有被运回来。你说,他是被流弹击中的。他的脸上,是不是也受伤了?”

她还是没有说话。她看上去如此温柔,如此悲伤,史蒂夫知道自己不应该再说下去,可他并不觉得太过内疚。他知道她不怪罪他。

“我觉得,我好像看到他了。”

他感觉到妈妈用力握住他脆弱的手指,妈妈的手心是热的。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别的事情来。

“你记得有一次你找不到你的耳环了吗?你说,应该是你不一小心把它们从首饰架上碰掉了,碰掉在某个角落里,我们一起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后来有一天,它们突然又出现了,就挂在你的首饰架上。你很开心,你以为是我帮你找到的。”

妈妈疑惑地点了点头,眼神里有一丝光在闪动,不是恐惧,也不是猜疑。

“那不是我,妈妈。那不是我找到的。”

“你在说什么,史蒂夫?”莎拉的嗓音也有些颤抖,带着一点细微的笑意,好像她的宝贝小不点又再同她开什么孩子气的玩笑,只是这一回她隐约知道,那不是个玩笑,“你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告诉你今天发生了什么,如果我给你说一个很奇怪,很奇怪很奇怪的故事,你会觉得我是怪胎吗?”

“史蒂夫。”

她没有立刻回答,眼中的笑意也随着颤抖的嗓音扩大了,因为那是一句蠢话,她的小史蒂夫总是会说些蠢话,“我永远,永远,永远都不会觉得你是个怪胎,永远都不。”

史蒂夫望着她,觉得自己像是吸进了一颗柠檬,鼻头发酸。他低下头,把自己的手指抽出来,反握住妈妈的手,深吸了一口气。他用接下来的整段车程,讲完了一个能看到鬼的小男孩的故事,莎拉从头到尾都没有打断他,只在他讲完那个小男孩是如何将鬼朋友的弟弟拉上来时,抱住他伤心地哭了起来。

在那之后,史蒂夫度过了平静的三个月。天气渐渐转暖,围巾和手套终于都可以摘掉了,他照常在周末来到班克斯太太家,然而他已经很久没看到班克斯先生了。

“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史蒂夫……”班克斯太太喜气洋洋地把曲奇面团往烤箱里塞,“好吧,应该说是我自己的好消息。我领养了一个男孩儿。”

“真的吗?”史蒂夫睁大了眼睛,他由衷为班克斯太太感到高兴,“他什么时候来?”

“还有些手续上的东西要办,那些文件呀证明呀什么的,你知道,他们不会随随便便把孤儿交出去,他们要弄清楚你的底细,确保你能把孩子好好地养大。”

她显得激动而有几分羞涩,搓着手在厨房里忙来忙去,史蒂夫看着她,突然发觉班克斯太太瘦了不少。

“对了,你注意到我的新裙子了吗?哎呀呀,这其实是条老得不得了的裙子了,是我高中毕业时穿的了——”她转了个圈,让裙摆在空中飞舞,“谁知道参加读书俱乐部还有减肥的效果呢?不过我猜,的确是因为这个,因为我再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坐在家里吃苹果塔和小曲奇了。”

对了,班克斯太太参加了一个读书俱乐部,她两个多月前就告诉史蒂夫了。某天早上她醒来,发现床头摆着一摞旧书,那是她和班克斯先生年轻时最爱读的几本小说——她们当年是在读书馆里看对眼的——自从班克斯先生去世后,她就把那些书都乱七八糟地扔到了地下室去,因为看到它们她就会伤心,可那天早上,当太阳透过窗帘打在磨损严重的书脊上,她用胖胖的手指抚摸那些书页,和爱人靠在一起读书的记忆又涌上心头,她翻开其中一本,感受到一股熄灭已久的火花又重新恢复了光热。

她把所有旧书都整理了出来,并参加了附近一个成人大学所组织的读书会,她在那儿认识了不少新朋友,当往日用来坐在沙发里进食、流泪和听收音机的时间都被拿来看书、走动、与人交谈,想不瘦下来也难。

“班克斯太太,”史蒂夫突然问道,“你还记得那几本书是怎么被翻出来的吗?是你从地下室里拿出来,放在床头的吗?”

“这个我可真不记得了。”班克斯太太从烤箱前直起腰,露出一点困惑的神色,“起初我觉得不是我,因为我很久没下去过地下室了,可如果不是我,还能是谁呢?书总不会自己长了腿,跑到我的枕头边来呀,你说是不是,布鲁托?”

小狗呼噜呼噜地打了个滚,班克斯太太笑了。随后一段时间,她开始对自己的这间屋子进行修缮和重新装饰,她没能和在战场上逝去的爱人生一个孩子,但她决定要把这双份的爱都拿出来,给那个收容所的小男孩,那个孩子叫温特,“冬天”,这是个少见的名字,但她喜欢,温特和史蒂夫差不多年纪,她希望他们能成为好朋友。

一周后,她穿上一条新买的高腰裙,戴上新买的蕾丝缎带遮阳帽,搭车前往收养院,把温特接回了家。那是个太阳高照的周末,史蒂夫一大早便被莎拉送到了她家,她让史蒂夫在客厅里准备最后的装饰——吹气球,她买了好几兜彩色的气球,等她揽着温特推开门时,布鲁托一溜烟跑出来,而史蒂夫几乎已经数不清的漂浮着的气球给淹没了。

“小冬?巴奇?”

他猛地从气球里跳起来。

“你们是好伙伴吗?这是什么运气!”班克斯太太喜笑颜开,她低下头,摸了摸小冬的脑袋,“巴奇是你的小名吗?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那天晚上,莎拉同意了让史蒂夫在班克斯太太家过夜。小冬的新卧室里有一张崭新的小床,班克斯太太又给史蒂夫拿了一个枕头过来,并且给了他俩一人一个晚安吻,她到现在还没弄清楚这俩孩子是怎么认识的,但那又有什么令人惊奇的呢?他们是孩子,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孩子更容易交朋友的了。

史蒂夫抱着香喷喷的枕头,对着掩门而去的班克斯太太说了声晚安。

“我以为……”

“嘘!”

坐在床边的地板上的巴奇撅着嘴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让他眼前这位穿着睡衣的瘦小伙伴不要说话。史蒂夫傻站在那儿,只得配合地闭了嘴。

“不要和我说话。”巴奇瞪着一双圆眼睛望向他,“别让他知道你能看到我。”小冬坐在床上,抱着膝盖,也在盯着史蒂夫看。史蒂夫涨红了脸。

“嗨,我是史蒂夫。”

“我记得你。”小冬把下巴搁在自己的膝盖上,深褐色的眼睛映照出一旁台灯的光线,“你是守护天使,你能看到我哥哥。”

“我……”

“告诉他那是你骗他的,”巴奇趁他嘴巴打结,赶紧插进一句,“说那是你瞎编的!”

史蒂夫忍不住瞪大了眼,如果不是因为巴奇用那种恳求的眼光望着他,他就要和巴奇吵起来了——为什么要对小冬说这种话?

“求你了!别让他知道我还在,如果他知道了,他就没办法理解我接下来的决定……”

史蒂夫不知道那是什么决定。巴奇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跑到他旁边,抓住了他的胳膊,巴奇现在是那么的透明,就像是一团用糖丝稀疏缠绕而成的小人,即使抓住史蒂夫,史蒂夫也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抱着枕头走上前。小冬拉开被子一角,往床的那一侧靠了靠,史蒂夫爬上去,将被角重新拉好。

“对不起,小冬。我对你撒了谎。”

史蒂夫淡金色的脑袋在鹅黄色的台灯光线下微微发光,他看起来是那么的羸弱、瘦小,很难相信他身体里住着一个可以击退哥利亚的牧羊人。他不爱说谎,他也不知道巴奇为什么要他说谎,可他相信巴奇,所以他努力抬起脸,迎着小冬疑惑的目光。

“我不是什么守护天使,我也看不到你哥哥。对你说的那些话,那些事……都是我瞎编的。”

小冬望着他,没有立刻露出质疑、愤怒或者伤心的样子。他看起来有一些迟钝,或者说认真,他使劲看向史蒂夫,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他用力思考史蒂夫那句话的含义,好像是因为他想得不够认真、不够仔细,才听不懂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吗?”他小声地问,“你看不到我哥哥吗?”

史蒂夫懊恼地叹了口气,这次他无法再望着小冬的眼睛。他听到巴奇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不是的,小冬。我骗了你,对不起。”

“可是,如果你不是的话,你怎么知道……”

“我是从书里读到守护天使的故事的,我想,说不定大家都知道那个故事。”史蒂夫垂着头说。

“还有火车……”

“都是我随口说的。火车玩具,羊角包,甜甜圈,都是我随口瞎编的,我想,应该没有人会讨厌这些东西吧,我想如果我也有个弟弟,我就会送这些给他。”

小冬还看着他,但这下不说话了。他看着史蒂夫,眼睛和嘴巴都有些发红,他看了史蒂夫一会儿,然后突然低下头去,被长头发遮住了脸,他看看被面上的卡通小猪图案,又抬起头看了看这间卧室的门,最后他看了看卧室另一侧的书架和衣柜,他显得迷茫而困惑,还没完全弄明白似的,最后他又看回史蒂夫,眼睛里变得一闪一闪的。

“我以为他真的在那儿……”眼泪从他圆溜溜的眼睛里冒出来,他抬起手背,在眼睛上胡乱地抹,浓浓的鼻音让史蒂夫必须竖起耳朵才能听到他在说些什么,“我每天都跟他说话,而且,我还跟别人说话,因为他喜欢我多跟别人说话,我今天一共和五个人说了话,我以为他都看到了……”

巴奇把软绵绵的透明身体扭向一边,不去看弟弟。他没注意到的是,弟弟抹眼泪的姿势和他自己的几乎一模一样,他们都爱用手背在眼睛上使劲乱抹,最后抹成了一双红红的兔子眼睛。

“小冬,小冬。”

史蒂夫扭过上身,用自己不够长的胳膊抱住小冬,他从没和什么伙伴或者朋友有过这么亲密的接触,或者说,他从来没有过什么伙伴或者朋友,除了巴奇,可巴奇是鬼魂,就算巴奇抱住过他一次,那也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他抱着小冬,小冬的每一次抽噎、每一次呼吸起伏,他都能感觉得到。

“也许他就在那儿,只是我们俩都看不到呢?”

抽噎的幅度突然减缓,小冬犹豫着吸了吸鼻子。他从史蒂夫的怀里坐直,最后抹了一次眼睛。他沉默了很久,直到史蒂夫关上灯,拉被子躺下来,他还坐在那儿,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你救了我,在水库上的时候。”小冬呆呆地回忆着,“如果没有你,我就掉下去了。”

“那不是我。”史蒂夫睁开眼睛,用小冬听不清楚的音量又重复了一遍,“那不是我。”

又过了很久,小冬靠着墙角睡着了。史蒂夫坐起来,轻轻抓住他的肩膀和胳膊,让他躺下去,帮他把被子掖好。悄无声息地做好这一切后,他转身翻下床,穿好鞋、推开房门,巴奇跟在他身后,整栋屋子都安安静静的,班克斯太太也睡了,两个小人偷偷走向一楼,穿过客厅,来到门廊,天上的星星彼此远远地发亮,一阵晚风吹来,史蒂夫抱紧胳膊打了个哆嗦,巴奇看向他,试图环抱住他。

“你知道小冬跟我说过什么吗?“

他环抱着瘦小的金发同伴,抬起头,望向天上的星星。

“他说,他一看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谁,他说他第一眼就知道你是守护天使,是我以前告诉过他的那那种。“

“我打赌你还跟他说过好多其它唬弄人玩儿的故事。”

巴奇咯咯地笑了。

“就算真的有,那也不是我,是你,巴奇。”史蒂夫静静被他的鬼魂同伴环抱着。

“我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气。我不是故意要让你对他那么说的,我也不想让他觉得你在撒谎,可是,我不能让他知道这些。”

“为什么?”

“因为,当我刚刚发现自己回来了的时候,当我遇到你,发现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能听到我、看到我,我还能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我想,太好了,我要陪小冬一起,我要一直陪着他,哪儿也不去,就像以前那样,就像我还没有死掉的时候那样。”

“那样不好吗?”史蒂夫不知不觉地哽咽起来,他不想哽咽,所以故意压低嗓音,好让自己听起来硬邦邦的,“你说过,你要陪着他,你现在不想了吗?班克斯先生回来了这么多年,你一定也可以……”

“你现在还能看到班克斯先生吗?”

史蒂夫被问得愣住,接着摇了摇头。那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他站直身子,看着巴奇的脸,他是那么伤心,又不想被发现他的伤心,所以他转过身去,独自望向天空,天空很黑,像是首饰店里用来摆放亮晶晶的珠宝的黑色天鹅绒。

“如果有上帝的话,史蒂夫,他不是为了让我永远留下,才让我回来的。他知道我有放心不下的人,放心不下的事,所以他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回来,让我想办法放心得下。虽然小冬以后还会遇到很多困难,很多危险,如果我每一次都为了保护他而发怒、弄坏东西、附到人身上,如果我一直陪他身边,看着他,和他说话,他却看不到我,听不到我,不知道我的存在,如果他变成了一个高高的大人,而我还是这么小……你明白了吗,史蒂夫?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是对的选择,你一定知道。”

史蒂夫不想点头,因为他不想巴奇走。他大口呼吸着,努力不去在意脸上被风吹凉的泪痕,巴奇是他唯一的朋友,巴奇是他永远的朋友。

“因为你不想变成真的‘鬼’。”

“我不想,史蒂夫。”巴奇甜甜地笑了,“我是小冬的哥哥,我是你的朋友,我是巴奇。”

外面很冷,后来他们一起回到卧室,史蒂夫爬上床,发现小冬蜷缩着紧贴着墙。他挪到中间,为巴奇留出一点地方,巴奇笑嘻嘻地躺上去,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晚安小冬,晚安史蒂夫。”

第二天早上,史蒂夫醒来,一侧是紧贴着他的小冬,一侧是温暖而干燥的被面与床单。阳光透过玻璃和窗帘照射进来,有鸟在外面叽叽喳喳地叫,小冬翻了个身,握住了他的胳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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