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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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叉冬】永不沉没 下(a)(AU,短篇)

感谢亲爱的 @斧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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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探视在下午四点结束,等到巴奇从莱克斯岛赶回皇后区时,天色已经没有多少光亮了。他在地铁口的小吃车前买了热狗和可乐,站在那儿吹着风吃。

他中午十一点就去了莱科斯岛。探视的时间表总是变化莫测,有时候刚到那儿就能进去,有时候要等上大半天,探视者们大多都省略了午饭,直到将近下午三点才陆陆续续被放进去。香肠的热油从面包缝里漏出来,透过油纸浸到了他的掌根,他把剩下那一块草草塞进嘴巴里,埋着头伸出舌尖在油腻腻的手掌根部舔了一口,舔不干净,只能再用那张已经被他揉成一团的油纸擦了擦,勉强擦掉了那么一点儿。街道两旁的商铺门前亮着各式各样的招牌与灯箱,闪得人眼花缭乱,他站在原地继续喝可乐,想着他下午去看的那个人晚上都吃了些什么。可乐被喝得见了底,吸管底部开始哧溜作响。他走到街角的垃圾桶旁,把可乐纸杯和揉成一团的油纸丢进去,掌根上的那一小块油已经有点干了,上午出门时走得匆忙,忘了把手帕带上,现在裤兜和大衣口袋里都是空空的,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擦手的东西,他摸到了一盒烟,上次他打算偷偷走私给布洛克,但是没有成功的那盒,之前他把它从袖子里掏出来后,就顺手塞进了大衣内侧的口袋里,然后就忘了。回公寓的路上他去商店买了火柴。他不抽烟,记忆里上一次抽烟就是在小树林里的那一次,他站在商店的玻璃窗外,捏住香烟放到嘴里咬住,接着取出火柴,擦了几次才擦着,一手护着火苗不被风吹灭,一手捏着火柴往嘴边凑,略显笨拙地点着了烟。

剧烈的几下咳嗽后,他扔掉火柴梗,把烟从嘴里拿出来,呛得眼睛都睁不开。然而他很快适应了,又把烟放回两片嘴唇之间,过了没一会儿,他开始用鼻子呼出烟气,发白的烟气迅速升腾,消散在与他的眼睛平齐的高度,他的眼睛低垂着,自始至终看着商店门外的水泥地面。他原本以为这会给他带来一系列不好的记忆和不好的感受,然而没有,他的心跳没有加速,呼吸也没有变得紊乱,他还那样平静地站着,仿佛只是个无所事事的失业青年,还打算再来一根,就去酒吧里快活快活。他的确想起了一些事、一些画面,那令他不好受,令他想要快些回到住处,但他还是平平静静的,像一棵长在排水不良的沼泽地里的落羽杉,一阵风吹来,也不会发出多少扑簌簌的动静。三五成群的几个穿着喇叭式预磨牛仔裤的青少年在商店门前走过,不太友好地打量了他一眼,他们看上去十六七岁的光景,两手和衬衣下摆一样掖在裤腰间,脸上带着一种事不关己、漠不关心的神态,仿佛他们已经受够了这世界所能给他们带来的打击和幻灭,巴奇安静地吸着烟,一动不动,他在脑海中刻画出布洛克穿喇叭式预磨牛仔裤、白色衬衣的立领解开前三个扣子的模样,那有些古怪,接着他想到了路易斯安那州的青少年,想到了那些开车在大洋航空公路和五十号公路上呼啸而过的出身工人家庭的年轻人,他试图在脑海里把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的模样强行安在布洛克身上,看能否拼凑出一个活生生的十七岁的朗姆洛家的男孩儿。

真奇怪,他很难凭空想象的出来,总是少那么一块。有时是眼底的那圈阴影,有时是鬓角的黑色发茬,有时候干脆是大段的空白,或者是一个成年男人的骨架长了一张男孩儿的脸,布洛克好像在他的记忆里停止生长了似的。他还没记住现在的布洛克长什么样——不是这个意思,他当然记住了,他知道布洛克现在什么样,可等他俩分开了,再叫他回想,第一时间出现在他脑海里的,还是那个十二三岁的、精瘦的、鼻梁上有一道疤痕的小刺头儿。他记得布洛克经常怒气冲冲的。而不怒气冲冲的时候,布洛克也会咧着嘴笑,大部分是嘲笑或者坏笑,偶尔也有傻笑,布洛克是那种貌似有一点小聪明,但冒傻气丝毫不少的家伙。巴奇还记得他有时候会自言自语,比如走在聂弗辛科旁的那条小路上时,或者跟他在架秋千的空地上玩儿的时候,虽然知道了巴奇的确是会说话的,他还是喜欢把巴奇当小哑巴,自己踩在秋千轮胎上,左右摇晃地嘟囔着“这他妈漏气了”“搞了我一手的铁锈”之类的抱怨,或者手里拿着一根之前躺在小水洼里吸饱了脏水的柳条,在围绕操场的铁丝网上一下一下地抽,认真地抽着,冷不丁冒出一句“你知道我为什么连月末日也懒得回家么?”,月末日是圣路易斯每个月为期两天的休息日,孩子们得以从惩治学校回到自己的家里,或者当地的亲戚家里。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呀?小巴奇问。当然了,当时他只是站在旁边,盯着布洛克手里软趴趴的柳条一下又一下地被挥到铁丝网上,没有真的开口问,但他和布洛克好像达成了某种对话默契似的,只要他不掉头走掉,不把脸扭向另一边,就代表他愿意参与这段由布洛克主导的没什么内容的交谈。布洛克耸了耸肩。

“因为我舅妈,她总是哭。自从我舅舅死了以后,她做的饭就有一股她的手帕味。我每次回去,她都把半个月的剩菜从冰箱里拿出来,倒到锅里,炖给我吃,以前那还挺好吃的,但是现在永远有一股她的手帕味,她还失眠,晚上我能听见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动静。有时候她用那种眼神看我。”

哪种眼神呀?巴奇把那根柳条从他手里拿走,自己对着铁丝网抽了起来。

“我也不确定。”布洛克不太惊愕地后退半步,看着小哑巴从自己手里拿走柳条。“我不是抱怨她不够好。她够好了,我裤子破了都是她给我补,她还经常炖秋葵荚肉汤给我,知道我爱喝那个。但我猜,她大概觉得我是个扫把星。她遇到了一堆坏事,自从我妈把我丢给她之后,她之前工作的那家百货商店关门了,她在浴缸里摔倒过一次,摔坏了胯骨,天天要往屁股上抹一种很难闻的药油。然后我舅舅死了。”

巴奇停下了抽打铁丝网的动作,回过头来。回过头来还不够,他松开手,把柳条扔回到那滩脏水里,整个身子都转回来了。你舅舅死了?

“嗯。被车撞飞了,在一个十字路口,他当时清醒得很。我舅妈和她的女朋友以前一直说,他总有一天要因为喝醉而撞死别人,或者被撞死,但那天他清醒得很。”他把一只手伸进裤兜,掏出了什么出来,“这个给你吧。戒酒协会发给他的百日荣耀勋章,合金的,卖不了钱,我留着没用。”

他说的好像巴奇留着就有用似的。巴奇听话地摊开手,他把金光闪闪的勋章递过去。他觉得,他的小哑巴更需要一个连续开口说话一百天的荣耀勋章,他这样想着,所以突然笑了,巴奇低头把勋章塞进口袋,没发现他在笑。

“他们以前天天吵架,他和我舅妈。他骂她想让他死,因为她每次都不知道事先把肉炸一下,炸掉肉里的肥油,而是直接把肉扔到锅里炖,所以那些肥油都炖到汤里了,吃下去都堆在他的内脏里,迟早要害他得肿瘤。我觉得他是想说心脏病或者脂肪肝之类的,吃太油怎么可能让你得肿瘤?肿瘤里面又不是肥油。”

他开始用球鞋的鞋尖去踢水,那双球鞋已经够脏了,巴奇盯着他那条不断踢向水洼上方的小腿。他摇了摇头,表示他也同意布洛克的想法,肿瘤应该和吃肥油没有太大关系。

“我舅妈把我留下时,他也气得要命。他发了一整晚的火,但我觉得他不仅仅是生我的气,他巴不得抓住我这个机会对她发火,他们用意大利语吵架,吵得飞快,我一个词都听不懂,除了脏话。要不要我教你几个?我知道好几个词。”

他又咧开嘴,露出那种冒傻气的坏笑,他也不管巴奇有没有兴趣跟他学意大利语里骂人的话,就作势要教他,几个男孩儿从小操场的另一头走进来,他略一愣神,合上咧开的嘴,本能反应似的侧过身子,跳到了角落处的另一个水洼旁。这是他跟巴奇熟识了还不到一周的时候,还没做好从此要和这个小哑巴一起被划入怪胎阵营的心理准备,而些男孩儿个个都是圣路易斯的麻烦角色,块头大,架势摆得也大,整天无所事事,比他还会欺负人。

“嘿,巴恩斯!”

巴奇反应过来的时候,布洛克已经从他旁边走开好几米了。布洛克低着头,又从地上捡起了一支柳条,好像从始至终都只是自己一个人站在这儿找乐子,没注意到旁边的小哑巴,也没注意到有什么人靠近过来。

“你在这干吗?”

满脸雀斑的小子又朝他喊了一声,这小子紧跟着为首的另一个男孩儿,他们对这个巴恩斯还是有点捉摸不清的畏惧感的,谁也不知道传说中在纽约打死过同学的家伙到底是不是真的精神失常,还是只是格外疯狂。但总要有人站出来显示他们的气魄,所以就是他了,他站在为首男孩儿的右后方,再次探着脑袋对巴奇喊,“我在问你话呢!”

巴奇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前方那个为首的男孩儿一眼。他讨厌人们这样大声对他讲话,这样大声地、吵吵嚷嚷地,他宁愿只有布洛克一个人在他身边自言自语、絮絮叨叨。他扭转上半身,想朝布洛克的方向看,还没等他把脸完全扭过去,一股莽撞的力量猛推在他后颈上,他被推倒,直直跌在那一圈脏兮兮的水洼里。

“死哑巴。”雀斑男孩儿发出得手后的仓促笑声,起初的畏惧感已经消散了很多,其他几个小子也开始跟着笑了,放松了不少。“你看什么看?”

巴奇一手撑着地,翻身坐起来,盯着那个为首的男孩儿看。

“你他妈看什么看?”对方被他这直瞪瞪的眼神给惹恼了,似乎惊异于这个被推倒在地上的怪胎竟然还敢对他们心怀怒气,立刻抬起胳膊,把手上的篮球对准这个跌坐在脏水里的黑头发男孩儿,使劲掷了过去。巴奇的反应够快,他压低身体,用手臂挡住了头,但他们离得太近了,篮球带着少年人挑衅时独有的巨大能量飞速撞过来,擦过他的胳膊肘,打中了胸口左侧,打得他浑身猛颤,像是被除颤器狠狠电了一把的小病人。


                                                           * * *


这种天气不适合放风。布洛克蹲在监区北侧的水泥墙壁下,两米多高的墙壁投下了一排狭长的阴影,他蹲在阴影里,胳膊直戳戳地搭在膝盖上,右手的食指十分贴近地面,偶尔在那夹杂着野草和石子的沙土山点动,像是在跟随某种旋律敲击着什么。天气已经很冷了,但又有这种时候,阴云挡在太阳之下,隔断了温暖可见的黄色光线,你感觉空气是灰蓝色的,却又真真切切地接收到了灼人的紫外线,让人睁不开眼。

蹲累了,他站起来,抬手搔了搔自己的下巴。他的那枚刀片已经用钝了,尽管两手把肥皂沫搓得又厚又腻,他还是一个没注意,在腮帮子上剌了道口子。剌得不深,也没多疼,但毕竟破了皮,重新愈合的过程很痒,本来一道两指宽不到的口子,因为天天被他这样搔,开始有红肿扩大的趋势,他越是痒,越是想去搔,搔完又有些心不安,总觉得用不了几天,自己下巴就要开花,当初还不如不刮。他本来就不爱管这个。

他靠在墙上,从裤兜里掏出一支圆珠笔,和一个小小的便笺簿。自从有人来看他后,他终于也开始记录这里开放探视的时间了,以前他从来懒得询问这个,就像当年圣路易斯会给他们上生理卫生课,甚至采用超前的理念向他们介绍避孕套的用处,有什么用啊?给一群十二三岁的、寄宿在男校里的小子们教这些东西,好像他们真的有机会跟女孩儿亲上嘴,再上个床似的。没用。他打开其中一页,上面是他自己用笔划出来的不够平直的表格,仿照日历的样式,按照他的潦草记录,后天巴奇就要来了。“就要”,他心里出现了这种用词,不是因为他觉得时间飞逝,他还在为了下巴上的那道他自己手抖剌出来的疤而烦着呢。那道疤还没褪掉,巴奇就要来了。真烦。他脸上还有别的一些伤疤,深的,浅的,长的,小的,如果他已经五六十岁了,倒还说得过去,可他才二十来岁,活过的岁月既不足以把那些坑坑洼洼的难看疤痕给淡化、填平,也不足以把它们变成所谓年少轻狂的勋章,那就只是些痕迹,是色素的沉淀、表皮的开裂或者没抠干净的硬痂,原先他不在乎,而现在,现在每次洗脸时,他都会朝盥洗室水池上方的镜子里多瞟一眼,也只是一眼,这随随便便的一眼后,他就把脸重新埋下去,埋到浸着冷毛巾的面盆里去了。

他收起笔和便笺簿,塞回到裤兜里,感觉挺没趣地转了个身。同他一起放风的还有三十几个人,稀松懒散地分布在这块两面是围墙、一面是铁丝网的地方,有的三三两两,有的也像他这样,一个人站着。一个人站着的大多是怪胎。说来好笑,就算是在监狱这种地方,也存在着所谓“正常人”和“怪胎”的划分,跟高中生似的,虽然布洛克并没上过高中,他也不稀罕去上。莱克斯岛上有十几所监狱或者类似监狱的收押机构,即使已经做了大体的划分,每所机构的收押人员依旧成分复杂,比如这儿,有像他这样层层转监过来的、年少杀人的外地犯,有一次性进来好几个的帮派团伙,有罪该万死但偏偏拖着不需要死、只要等着家里拿钱办完保释手续的幼儿猥亵者兼凶案嫌疑人,还有差点杀掉老婆孩子的人、专门抢劫妓女的人、据说在学校里打伤了一名白人同学的人。怪胎有很多,那些需要定期领药片吃,并且定期接受从其他机构派来的医生所进行的精神检查的人,布洛克听卢西安诺说,这里最早就是个疯人院。

“北部‘医务室’嘛。不然它干吗叫医务室?”他记得这个肥胖的留着姜红色胡髭的男人用一副卖弄的口吻对同桌吃饭的人说,“如果只是个治胃疼的,会变成关犯人的地方吗?很多人脑子都不正常。”

布洛克虽然也一个人站着,但他并不属于怪胎的群体。他身上的每个特征都符合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收押人员:冷漠,乖戾,不服从指令,暴力倾向严重,对权威抱有不健康的敌视态度。就监狱来说,他太正常、太泯然众人了。有时候他想,如果进来的人是巴奇,会不会要比他过得辛苦得多。他这样想,好像他自己过得挺容易似的,好像这十几年他随随便便就过来了,小事儿。不值一提。他觉得是的,巴奇肯定要过得比他难得多,也许这样的想法会给他一种怪异的成就感,一种他没有虚度时光的错觉,

是呀,巴奇怎么可能捱得过他熬过来的这些日子呀?他油然而生一种轻飘飘的晕眩,从头脑往下蔓延,把胸口都给涨满了,我们总是习惯性把自己生命中的一些角色想得加倍脆弱——至于这是人之常情,还是为了填补内心那个一辈子也填不满的沟壑,布洛克不会去想,他只知道如果小哑巴进了监狱,一定会被欺负得发疯的。他甚至会去想,如果小时候在球场里的那一次他没有冲过去,巴奇要怎么办呢?他要继续坐在地上挨打吗?肯定不会,布洛克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仿佛不是回溯自己的记忆,而是在回想某部老电影里的经典一幕,他知道巴奇是个会还手的人。

问题只在于,他不想看到巴奇还手。他不怀疑巴奇打起架来的凶狠程度,毕竟那时的布洛克还笼罩在“巴恩斯在纽约打死了人”这样的谣言的余晖下,即使他的小哑巴那段时间以来一直对他骂不还口,顶多用那双像李子一样的圆眼睛瞪瞪他,他依旧未能摆脱“巴恩斯脑子有问题”一类的传闻,可他就是不想看见巴奇真的跳起来,真的对着那几个混账冲过去,叫叫嚷嚷地挥拳、踢腿、撕咬,那副画面只要稍微一设想,他就觉得难以忍受,所以他冷不丁地从角落里冒出来,捡起那个打在巴奇身上后又滚向了铁丝网的篮球,对准那个为首男孩儿的脸,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他那一掷,男孩儿捂着脸直挺挺地倒下,场面便炸开了,另外几个人大步冲过来,作势要逮他,而巴奇也迅速从脏水里爬起来,扑到了最先走向布洛克的那个人的身上,攥出一个结实的小拳头,毫不犹豫地往对方的脸上砸。布洛克无暇再去顾忌他,只能全无章法地对着剩下那三个对着他围过来的家伙开战了,那时的他还远未领教到暴力所能赋予人的出路与解脱,那只是本能地吼叫、出拳、蹬腿、扭动身体,他们稀稀散散地打成一团,直到把经过附近的两位低年级学生给引了过来,接着找来了老师,被从地上拖起来的时候他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惨,他虽然流了两条粗壮的鼻血,膝盖、嘴角和胳膊肘都擦出了血印子,肚子也疼得要命,可他其实没什么事。巴奇本来是被另一位老师揪着的,但在被扭送往教学楼的路上,巴奇不知怎么的挣开了那个老师,钻到了他身边。事后他想,那个抓着巴奇的老师怕是也心有余悸的,“谁知道我如果再多拽着那个巴恩斯家的男孩儿,会出什么事呢?他说不定会把我的鼻子咬掉。在纽约打死过人的,那个小孩。”


“朗姆洛!”

不远处有人喊他,他眯着眼抬起头,看到一个熟悉的狱友,一个因多次撬车溜锁而入狱的屡教不改的秃子,那人周围还站着几个双手插在兜里的犯人,像是在闲聊扯淡。他走过去。

“干什么?”他问,也把两手插进了宽大的裤子口袋里。

“没什么,看你一个人站在那儿,别扭得慌。”秃子自顾自笑出了声,转向身边的另一个人,布洛克看到他后脑上挤出了几层褶皱的头皮,突然想起了舅舅。

“这是朗姆洛,他蹲过的地方比你上过的公共厕所还多。干死过一个狗娘养的邪教徒,是吧?”秃子用胳膊肘顶了顶他,看他懒得搭话,便继续对站在一旁的那个昨天才被关进来的新人说,“当时我也跟他在一个号子里,我看到他们把那个狗娘养的从盥洗室的瓷砖地上拖出来,拖了一地的血,后来他们要把水龙头接上一段橡胶皮管,对着地上冲,才能冲干净。”

新人男孩儿脸上露出了崇敬的神情,布洛克不太舒服地站直上身,把重心从这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上。他回头望了望狱警的方向,想知道怎么还没吹哨。

“你知道我们以前怎么喊他的?”秃子捏住那男孩儿的后颈,越说越带劲,“我们喊他聂弗辛科。你知道为什么喊他聂弗辛科么?”

“得了。”布洛克不耐烦地冲着他摆手,“你干什么啊?吹你自己的牛就够了,别拉上我。”

这秃子正是因为自己没什么可讲的,才特别爱讲别人的传说,好像只要从他嘴里说出来,其中的一部分也就成为他的了,而聂弗辛科的故事是他最爱讲的,即使其中一大部分都是他从当年的少管所教官嘴里听来的,“聂弗辛科是个水库,是他抛尸的地方。这名字够罗曼蒂克的吧?简直让人起鸡皮疙瘩。”

“我没杀人。”

秃子愣了一下,那个面容青涩的新人男孩儿也愣了一下。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那小子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淹死的。”布洛克把手从裤兜里抽出来,脸上绷得很紧,又似乎隐隐有些抽动,“我没做那个。我跟他打了一架,结果第二天,他就被人从湖里捞出来了。不是我。”

足足有六七秒钟的沉默,然后是秃子压抑的爆笑。他一边笑,一边用力咳嗽了两声,显示出自己不是故意要出他的丑的样子,他笑了,旁边几个人也跟着笑了,只有新人男孩儿还有些茫然,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相信朗姆洛的话,只能干巴巴地杵在那儿,不停挠头。

“你以前的话都他妈被你吃了?‘谁让他骂我来着,淹死那个婊子养的’,你讲了多少遍了,十几年了你现在改口,要换什么‘不是我干的’的新版本,他妈逗我?你怂给谁看?”

布洛克盯着铁丝网后头的树,没看他。

“又不是什么丑事,朗姆洛,用不着压力大到这个份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他妈是恋童癖呢!我们还不了解你吗?那小子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个淹死的小王八崽子,你弄死他也不会下地狱。况且你那时候才几岁?十三岁?三十岁杀人抛尸是他妈的疯子,十三岁杀人抛尸是天才!”

“我没杀人抛尸。”布洛克的胸膛随着他喘气的幅度而加大了起伏,他略微低着头,嗓音很克制,像是比刚才冷静了点儿,“我没淹死他,我说了,是谁干的我不知道,但不是我。”

他说到“但”的时候,就转身走了,试图走向另一个没人的地方。但他始终没停下,而是绕着这片场地不停走动,那些人没再来烦他,他盯着铁丝网外的树,一共没几棵,大多的叶子都落光了。他一个人度过了剩下了二十几分钟,然后循着哨声走回去,站队,返回室内,半小时后是午饭时间,他坐在食堂靠窗的一个双人桌旁,大口大口地咀嚼那块连纤维都彻底炖烂了的鸡胸肉,吃完饭他去厕所尿尿,看到之前那个新人男孩儿站在隔壁水池边,两手在打开的水流下使劲搓,像是要搓掉一层皮似的。

“搞什么?”他扭过脸,略显突兀地发问,“你帮提姆打手枪了还是怎么?”

“我,我……”男孩儿脸色青白,但并不像吓坏了,反倒显出一种硬灌进去的怪异的勇气,“没什么,我只是……我刚弄死了一只鸽子。”

布洛克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显得有点迟钝。他想起铁丝网外的那些树,有一棵树上似乎盘着个鸟窝,他从来没注意过。

“提姆说我不够种,说我需要练练胆子。其实我也不想,杀鸽子算怎么回事?他打赌我看见血都会喊妈。他根本不了解我。我不是个懦夫,我只是个好人,我没伤害过任何人,我哥是橄榄球队的,他说不定能考上大学,我考不上,我妈说如果我帮他这一回,他以后大学毕业,会帮我更多。我连驾照都没有,怎么可能把人撞飞?我是为了我妈。”

“你为什么弄死鸽子?”

“我也不想,但提姆逼我去。”

“那只鸽子啄你的眼睛了吗?”

“提姆逼我。”男孩儿把双手从水流中抽出,气急败坏地露出一个惨笑,“他们都看着我。”

“那只鸽子在你头上拉屎了吗?”

“我说了他逼我!他们说如果我不完成这个考验,我以后的日子会很难过!”

布洛克伸手关上他前面的水龙头,揪住他,一拳打在他了脸上。男孩儿两腿失了力,颤抖着往下滑,他在剧痛间听到了对方咬牙的声音,布洛克又揍了他一拳,接着把他摔在地上,摁着他,挥过去第三拳,像个精神失常的疯子,第四拳后他直起了腰,趔趄后退着走出了盥洗室,他穿过狭长的走廊,下楼,转弯,再穿过一条走廊,走进那个叫提姆的秃子男人所在片区的活动室,提姆远远看见了他,机警地从桌子旁迅速站起来,后退了半步,他猛跨过去,一脚把那人踹在了地上,那人扒着桌子倒下去,发出巨大的响声,布洛克的拳头不断落下,他们厮打起来,狱警叫嚷着跑过来时布洛克掐住了那人的脖子,旁观者只看见他掐在那人脖子间的青筋暴起的手背,没看见他眼里的液体和红血丝,狱警的棍子狠狠抽在他的后脊梁上、腰上,他松开手,随即被连拽带拖地拉到一边,死死摁在地上,他感觉到自己的牙齿陷进了口腔右侧的软肉里,压得生疼,尖锐的痛觉让那团盘旋在他上空的黑雾缓缓消失,他放弃挣扎,那两个狱警还在往他身上抽打、摁压,他干脆连眼皮也关上,一动也不动了。



                                                           * * *


比起前两次来,一个多月后的这次探视,巴奇已经熟练多了。这次他学会了掐准点,只等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在渡口登上了船,这艘船每日定点出发,从布朗克斯的渡口开往赖克斯岛,船客大部分是监狱探视者,大部分带着那种悲戚、漠然又忧心忡忡的神情,在他们的衬托下,他的模样变得一点也不阴郁了。他先是坐在敞开式的船舱里,船舱里是没有扶手间隔的一排又一排的靠椅,他坐在其中,安静地自己想自己的事,船开了一会儿之后,他站起来,像大部分人那样走到了船舱外,靠着栏杆看水,引擎轰隆轰隆的,黑色的水面被船底划出白花花的碎浪,他望着那些浪花,翻滚的水腥气裹紧了他的脑袋,他觉得有点难受,硬站了几分钟后,还是回去了。

这一个月里,他做了很多别的事。他在新公寓里发现了蟑螂的踪迹,所以买了杀虫剂,每天在屋子里这里瞅瞅、那里看看,杀死了好几只偷他掉在地上的碎面包渣吃的大黑虫子。他在墙上和门上粘了两组全新的挂钩,但目前还没有多少东西可供他挂上,他不像电话公司里那些年轻而时髦的女郎,衣架和挂钩似乎永远不够用,他只挂了一张日历,是公司给职工发的,每个月探视的那一天都被他用记号笔涂了两圈,布洛克出狱的日期被涂了三圈。他花了好几个晚上打扫厨房和卫生间,越是狭小的地方越是藏污纳垢,有脚爪的浴缸底部结了一层褐黄色的水锈,灶台上的四个铁质垫圈裹着厚厚的、发硬的深色油脂,好在他有耐心,每晚下班回来就接着昨晚留下的继续,最后他还擦了一遍暖气水管,刚搬进来时它们落满了灰,角落处还结着残破不堪的、细细的蜘蛛网,现在被擦得锃亮,好像才安装了没几天似的。他不是洁癖或者什么,只是想到了如果未来还会有一位房客,那么他好像就有某种义务,要把这个住处弄得比自己能接受得还要像样一点,况且他一向不讨厌体力活,体力活能让人出汗,让人只专注于手里的动作,不知不觉的,时间就过去了。时间一度很难熬,对他来说。时间像是橡皮筋,任由人们的心境搓长或者捏扁,有时候他觉得时间是一秒、一秒、一秒、一秒的,有时候是一天、一天、一天、一天的,也有的时候,他甚至感觉不到时间这种东西的存在,比如他拿着刷子在卫生间的瓷砖地上刷的时候,或者十几年前他坐在布洛克骑着的那辆偷来的摩托车上的时候,他昂起脖子,盯着天上看,由于路面的凹凸不平,那辆摩托车的引擎也有点毛病——当然也不排除是布洛克的驾驶技术有问题,但他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晴朗的星空变得一摇一晃的,像是也在跟着他俩移动,他那样盯着看,觉得自己成为了星空的一部分,他、布洛克和摩托车都变成了星空的一部分,星空不会变老,不会遭遇飞来横祸,所以时间对于星空是无效的,既然他们已经成为了星空的一部分,那时间对于他们自然也是无效的,他这样想着,两眼一闭,把额头磕在布洛克汗津津的后背上,昏昏沉沉地打起了盹。他也和布洛克一起干过体力活,在圣路易斯的大礼堂里,他们因为被教学官发现在球场里和其他几个男孩儿打架,被罚了三天的禁闭加一天的扫除劳动,大礼堂有几百平米,有十几排从这一头延伸到另一头的狭窄的长椅,还有假天鹅绒面料的高大帷幕和只有在毕业典礼和合唱团演出时才会架起来的木质阶梯舞台,他俩提着一桶水、两把笤帚和两条墩布,教学官刚一走,他俩就把清扫工具往地上一扔,玩起了你追我赶的追逐游戏,他跑得飞快,布洛克跑得也飞快,他穿梭在那些平行的、挤挤挨挨的长椅之间,偶尔跳起来跨过一排,布洛克会不动声色地突然转身,从另一头悄悄绕向他,等到他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布洛克狠狠抓住他的胳膊,险些把他拽倒在地上,他忍不住发出惊笑声然后立刻闭紧了嘴巴,因为布洛克警觉地看了一眼背后,确保没有人发现他们根本没有在打扫,然后对着他把手指竖在嘴唇前面,他闭紧了嘴巴点点头,又有些迫不及待地小声说,换我追你,换我追你了。

然后布洛克就转头开始跑,让他追他。他把布洛克扑倒在地上的时候又忍不住傻笑了起来,布洛克费了老半天劲儿才抽出被压在自己身下的胳膊,去捂巴奇的嘴,他有点嫌弃又有点摸不着头脑似的跟着笑了,但没笑出声音,只是拧着眉头咧开了嘴角,他搞不清楚小哑巴今天为什么如此兴奋,不仅说了话,居然还咯咯直笑,跟着他屁股后头疯跑。

“快闭嘴,要被听见我们在笑的话就死定了。”

布洛克还把手捂在他的嘴巴上,手心里满是脏灰,他闭着眼睛咳嗽了一声,压在布洛克的胸口上点了点头,一骨碌爬了起来。他俩都是瘦而不弱的男孩儿,巴奇更苍白些,身上穿着的墨绿色开司米系扣毛衣是巴恩斯太太上个月给他寄来的,下面穿着不符合季节的灯芯绒短裤,十二三岁的男孩当然不会搭配衣服,包住脚腕和小腿的黑色长袜已经有些起球了,相比之下布洛克穿得还要正常些,或者说随便些,他还穿着夏天时他穿的衣服,露着大片大片棕色的颈脖、胳膊、小腿,却也好像从来不会冷,虽然他的手臂摸起来其实是凉丝丝的。他领着巴奇去找水桶、笤帚和墩布,开始敷衍地清扫地面,巴奇记得他们一直弄到太阳下山,才得到可以回去睡觉了的允许,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时布洛克无所事事地吹起了口哨,他也张开嘴,试图跟着布洛克的样子学吹,嘴唇又开又合的,一会儿吸气、一会儿吐气,就是吹不响,他盯着布洛克耳朵后方的那一小块被推子剃平的、泛着青色发茬的头皮,布洛克的步子有点跛,所以连带着脑袋也一上一下地略微摇晃。巴奇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第一次打架,肯定不是。

应该不是的吧。虽说布洛克那时就给人一副“这小子全身都是麻烦”的印象,可真要说的话,那是巴奇第一次亲眼看到布洛克跟人打架。再往前还有吗?就算不是亲眼看到的,他还听说过哪一次发生在那之前的布洛克的斗殴行为吗?

他这么奋力回忆着,却没有答案。待会儿可以问问他,他这样心想。

船开了大约四十分钟才靠岸。下了船依然是等待,等待那些负责连通码头和监狱区的大巴车,收监布洛克的那个地方叫做“北部医务室”,只有一条大巴线抵达那儿,停靠点的长椅已经被坐满了,巴奇就站在路边,一个劲儿的等。好在这次没有等太久,不到二十分钟,车就来了,他登上去,找了个最后的位置,这次他没有看到索菲亚,他希望索菲亚一切都好。到达那里后,一切都按照惯例进行,他遵照工作人员的指示把背包寄存,接受安全检查,填写探视表格,就在他趴在那个狭小的窗口前用钢笔填写到“与被探视者关系”这一项时,坐在窗口里那位戴金边眼镜的女士探过头来,从反方向倒着在他表格的上方瞅了一眼,“布洛克·朗姆洛?”

还没等巴奇抬起头来,她就转回了身,朝着里面某个巴奇看不见的人对话说,“是最近惹事的那个家伙么?朗姆洛?汤普森分管的那个片区的?”

巴奇握着笔站在那儿,不知所措。过了两秒钟后他反应过来,有些慌张地舔了舔嘴唇,上半身探近了窗口,“女士?有什么问题吗?”

“我想是的。你的……”她抓起巴奇手中的纸张,只看到一个还没来得及写完的单词的首字母,“‘朋友’,他今天无法接受探视。单独禁闭。抱歉。”


当然她并不抱歉,那只是行政人员都通晓的客气话,“抱歉”,“不好意思”,“请理解我们的工作”。她的嗓音里没有一丝脱离常态的波动。她见过太多可悲的探视者了,而眼前这个黑头发的年轻人看起来至少身体健全、精神稳定,既不是下一秒就可能咽气的嘴角湿润的老父亲,也不是静脉曲张的小腿上遍布着蓝绿色色管的怀孕女人,要论人间苦难,她见得可不比重症病房护士长要少。“下次再来吧。这么远的路,真可惜。“她一点儿也不感到可惜。“下一位?”

站在巴奇背后的中年男士硬挤上来,像是早就对前面一位的拖沓感到不满了。巴奇捉着表格,无措地退到了一旁。如果他是个能说会道、笑容灿烂的保险推销员,他也许能说得动那位女士通融通融,替他开个先例,又如果他是个楚楚可怜、身材瘦小的年轻女孩儿,说不定也能激起走廊上另外两名狱警的同情心,直接带他到里面去,但他既不可怜而瘦小,也不能说会道,他像一盆并不够翠绿的高大植物,尴尬而不合时宜地杵在走廊上,仿佛如果没有人来搬走它,他就要一直站在那儿似的。他那么站着,直到探视者的队伍排完了,所有人都填完表,走进了另一间屋子,他还抓着那张纸站在原地,再后来陆续有结束探视的人从里面走出,带着愁苦的面容或温柔的笑意经过他身边,他还不肯走。

“年轻人!”一直坐在窗口里忙自己的事的那位女警官终于看不下去了,“进来。”

巴奇一愣,赶紧靠上前去。女警官用手指了指走廊另一头,示意他进去那里。他走过去,女警官从另一扇门里走出来,双手还放在腰间,似乎在调整自己的制服皮带,“我去问问汤普森,如果他点头,你就坐在那边等,我让人带你那位朋友出来。就五分钟,五分钟到了他就得回禁闭室,你也给我走。”

巴奇只能点头,连谢谢都忘了说。他按照女警官的指示在靠墙的椅子上坐下,望着对方消失在一扇门后,不到一分钟,她出来了,对他点点头,又转身吩咐另外一位看上去稍年轻些的男狱警。巴奇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手里的表格已经被他攥得发软变形了,过了大约五分钟,那个男狱警走出来,只有他一个人,巴奇从椅子上站起来,男狱警走出的那面墙后始终没有跟出第二个人,他张望着,不自知地把手里的纸握成了一个纸球,狱警来到他面前,面无表情地耸了耸肩,“他说不想接受探视。”

“我是巴恩斯,詹姆斯·巴恩斯,”巴奇急急忙忙地告诉他,“我是他的朋友,你对他说是我,不是别人。”

“跟他说了,‘巴恩斯先生’。他不出来。”

巴奇看着他,又转头看向站在房间另一端的那位女警官,女警官脸上是无计可施的厌烦神情,显然懒得再管了。

“你下次再来吧。或者留个电话号码,这里定时组织犯人给亲友打电话。”年轻狱警向他提议。

“我没有电话。”巴奇摇了摇头,整个人沉浸在巨大的迷惑之中,嗓音也不太清楚,“我刚搬家,我没有电话。”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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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次更新再写不完我就是大秃子

送上一首我码这章时听的bgm: Pissing in the Wind - Badly Drawn Boy


另外,这次我要当个顶天立地的he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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