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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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芽詹】棉花糖之旅 Cotton Candy and Marshmallow(上)

简介:史蒂夫有个说出来会吓死人的秘密:他能看见鬼。

*** *** ***
 
“宝贝,你看见今天的报纸了吗?”

 穿着睡裙的女人四处翻找,毫无收获,金头发的小男孩掀开那张绣着夜莺的坐垫,果然,裹成一卷的报纸就被压在底下,散发着刚出印刷厂的崭新油墨味。

 “谢谢你。”

 女人一手往男孩的碗里继续添牛奶,另一只手顺便拿过报纸,翻看头条。她有着温柔的眉眼和淡粉色的薄嘴唇,模样年轻,疲惫的倦容却总是无法散去。她的两片嘴唇逐渐被紧紧抿了进去,捏着报纸页脚的手指有些不自然的用力,小男孩望着她,按住她倒牛奶的手,把已经快要盛满的小碗拖到自己面前。 

“发生了什么?”他一边用勺子搅拌那些还没有被泡涨的麦片,一边继续望着母亲。

“没什么,宝贝。快点吃。”女人猛地把报纸掀开,压回到坐垫下面,重新换上略显不安的笑脸,“你知道我今天要值班,对吗?所以我们要把你送到班克斯太太家。”

今天是周六,学校不上课,虽然史蒂夫并不十分喜爱学校,但他也不太喜欢班克斯太太家,虽然班克斯太太人很好,还有班克斯先生陪他下棋——或者说,是班克斯先生拉着他下棋——但他觉得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也没什么问题,或者,出去闲逛一阵子也不错,当然了,这些想法他都不会告诉妈妈的。

他点点头,继续不吭声地吃他的麦片。莎拉勉强吃下一点东西,便把碗碟收到厨房里洗涮,他来到沙发上坐着,把报纸从坐垫底下抽出来,铺展在自己瘦得可怜的大腿上。

「纽约一名十岁儿童失踪」,他看到这样的标题。标题下有一行小字,“两年内连续发生十二起儿童失踪案,警方成立专案组进行深入调查”,他没有把报道读完,因为妈妈走了出来,他跳下沙发,开始找自己的帽子和手套。很快他找到了,妈妈给他套上厚重粗笨的棉衣,他给自己戴上帽子和手套,这些沉甸甸的衣物几乎快要把他压垮了,他使劲挺直腰背。

“你保证你会乖乖的,好吗?”女人蹲下来,替他整理戴歪了的毛线帽,“我知道你会乖乖的。”

史蒂夫点点头,看着妈妈对他张开双臂,他也张开两根胳膊环绕过去,搂住女人的脖子。

“如果遇到什么事情,任何事情……”

“就让班克斯太太给急诊办公室打电话。”史蒂夫笑了一下,催促女人快点去换衣服,“你要迟到了,妈妈。而且我不会遇到什么事的。”

年轻的母亲温柔地望着他,亲了亲他缺乏血色的脸颊。

“我能遇到什么事呢?”小男孩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只希望班克斯太太不要再逼我吃那些发潮的曲奇,除此之外,我不会有事的。”

“你可以不吃。”女人笑着给他扣扣子。

                                                                     ***


史蒂夫今年九岁,像绝大多数九岁小男孩一样,他没有太多自己的东西。他有一头细软的金发,几件不合身的圆领针织毛衣,有一根他父亲留下的大钢笔,那笔总是不出墨,但史蒂夫没有把它扔掉,而是洗干净笔头和墨管,放在了书桌右侧的抽屉里收好。对,他有一张小书桌,一盏台灯,一个背带被磨得褪了色的邮差包,里面装着他的课本和作业簿,他还有很多小药瓶,因为他有很多病。

不像绝大多数九岁小男孩一样,史蒂夫并没有一个能够让他尽情跑来跑去,让他在大雨里随意淋湿自己的结实的好身体。他是个早产儿,母亲一直对此怀有愧疚之心,虽然她不说,但史蒂夫能从她每一次提醒他按时吃药的神情和语气中感受得到。他们对此谈论的不多,有时史蒂夫会聊他在学校的生活,聊他白天在写作课上新学到的词汇或者在图画课上完成的一幅动物园,母亲会聊她的工作,聊她在传染病病房里照顾过的那病人,最近一位是个古怪而健谈的老头,胡须比头发长,年轻时在奥地利做过旅行推销员,声称自己在一列夜班火车车厢里见过名副其实的吸血鬼。

“当然啦,他是在吹牛呢。”莎拉一边用开水壶的壶底熨烫他那条灯芯绒长裤,一边心不在焉地笑着,“哪里真的会有吸血鬼?不是吹牛,宝贝,但你妈妈可是个什么都不信的傻大胆。”

史蒂夫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他从来不怀疑妈妈的强大,他也没办法证实那种只在传说里张开獠牙的生物究竟是否存在,但他只是什么都没有说。妈妈以为他被略微吓到了,笑着挠了挠他的脑袋,当晚便开玩笑似的做了一大盘咖喱土豆,她大概是把咖喱和大蒜搞混了,史蒂夫想,即使他不相信大蒜真的拥有驱赶吸血鬼的奇效。

除了金头发、坏钢笔、弱不禁风的身体和五花八门的小药瓶,史蒂夫还有一个秘密。他能看见鬼魂。事实上,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下定义,为那些他每天都能看到的,飘荡的个体,起一个准确的名字。他们是鬼魂吗?他们肯定是,至少他们不是活生生的人。史蒂夫已经无法准确回忆——即使他只有九岁——自己究竟是从何时起获得这种可怕的能力的,或许他一出生就能看见,只是一个半岁的小婴儿八成不会觉得一个拖着血迹驼背行走的男人有什么吓人的,人们总要长大到一定岁数,懂得了一定事情,才会对某些特定的画面产生恐惧的感觉。

史蒂夫第一次吓到母亲,是当他四岁半的时候。那天莎拉抱着他去医院接种一种新型疫苗,当他们进入长长的、充满消毒水气味的走廊时,他在她的怀里缓慢变得僵硬,接着颤抖,然后大哭起来。他用细瘦的小手指指向女人背后某一处墙壁,她回过头去看,什么都看不到,而小史蒂夫又猛地把脸埋进她脖子里,泪水沾湿了她衬衣的前襟。

这样的事情后来接连发生了几次,莎拉忧心忡忡又找不出原因,她有了些不好的联想但她从来不相信那个,她不太跟同事谈论自己的家庭——带着病弱儿子独自生活的单亲妈妈,她还没无聊到主动去收割人们不痛不痒的同情的地步。但病房里有些护士还是从她的只言片语里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她们给了她许多建议:带史蒂夫去教堂,寻求上帝的庇护,或者去找那个很灵验的吉普赛女人,“我丈夫的失心疯就是被她治好的”,甚至有人提议让他烧掉史蒂夫的衣物和被褥,再将史蒂夫的头发剃光,“魔鬼就无法再循着他的气味找上他了”!她们这样说道,莎拉忍着不翻白眼,但还是在一个人去洗手间的时候无力地骂了几个脏字,被水池边缘的水弄脏了制服袖子。

史蒂夫上小学的第四天,她就被叫去了学校。赶到那位女老师的办公室时,她看到史蒂夫一个人坐在靠窗的长凳上,浑身湿淋淋的,女老师告诉她史蒂夫“可能有点儿问题”。她不依不饶地问了下去,女老师只好实话实说,“他非说厕所隔间里有个人受伤昏倒了,需要救护车,可你知道,女士,厕所隔间里只有便池,没有什么昏倒的人……其他男孩觉得他有些奇怪,就把他反锁了进去,并且,呃……”

“并且什么?”莎拉蹲在长椅边,双手抓着儿子的胳膊,仔细查看史蒂夫发抖的小身体,他的宝贝。

“他们,”女老师尴尬地拨弄了一下自己耳边的卷发,“他们接了一盆水浇进去。”

“还有呢?”年轻的母亲将怒火压抑在淡色的嘴唇之下,“你是老师,你告诉我全部。”

事实是,他们喊他「怪胎」。

好吧,好吧,史蒂夫的麻烦从此又多加了一项,好像他病弱的身体还不够给他添堵似的。那天莎拉牵着他的手走回家,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他在路上又看到了一个面色苍白、有血从裙子里淌出小腿的女人,神情恍惚地蹒跚前行,差点迎面撞上来,他吓得一躲,差点将妈妈拽得跌了一跤。莎拉问他怎么了?他睁大眼睛,回头看了看那个对这一切熟视无睹的女人,又看了看莎拉,咽下一口唾液,小声而坚定地说,没什么。

从那时起,快三年了,他再也没有和莎拉,和任何人讨论过鬼的事情。他转了学,生活驶回正轨,除了偶尔会毫无预兆地呕吐或者哮喘发作、时常请病假、体育课上只能坐在跑道内见习之外,他被欺负的理由保持稳定,没有再增加过。

                                                                     ***


谢天谢地,班克斯太太这次没有拿出一大盘已经没了脆劲的过期曲奇。她只是陷在躺椅上,一边打瞌睡一边收听广播,名叫布鲁诺的小狗蜷缩在她的肚皮上,她看起来半梦半醒,安稳极了。

史蒂夫坐在地毯上,摆弄一副国际象棋。象棋是班克斯先生的,据班克斯先生说,他参军之前是个顶好的棋手,经常把同车间的工人打得头昏脑胀,而他战死之后,这副棋就很少再被人碰过,除了“你这个罗杰斯家的小鬼头”。

“你摸过它了,小鬼,摸了它就要走动它!”

盘腿坐在他对面的男人穿着一身破烂的军装,嗓门刺刺拉拉的,像是一台破旧的鼓风机,吵得史蒂夫脑袋疼。班克斯先生最近的脾气越来越急躁了。

“我知道,班克斯先生,我只是在思考……”史蒂夫一本正经地托着腮,另一只手还腾在空中,犹疑不定,“别带动我说话,她在睡觉呢。”

“不用担心,她只要睡着了就像一座大山,连挖掘机都吵不醒她。”军人伸出脏兮兮的、沾着硝烟和脏灰的粗糙手掌,“你再不走,我就帮你走了!”

“你不能。”小男孩毫不担心,“你动不了我的棋子。你连自己的棋子都动不了。”

“哇噢,欺负一个死去的士兵,这可不太光荣,小罗杰斯!”

班克斯先生夸张地拉直了脸,肩膀高耸起来,挤眉弄眼的,像个训练有素的业余喜剧演员。史蒂夫赶忙按下他那在空中乱挥的双手,把食指比在嘴巴前,使劲嘘了一声,“小声点!”

他转头看向班克斯太太。班克斯太太庞大而臃肿地酣睡在扶手沙发里,身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偶尔皱皱眉头,像是做了并不愉快的梦。

说实在的,史蒂夫第一次看见班克斯先生时,差点被吓尿了裤子。他并不羞于承认,他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可怜的小男孩,没理由能够在看到鬼魂的时刻还保持从容镇定,即使他早就经历过了无数次。好在班克斯先生的样貌不是太骇人,只不过胸口和大腿上有几个糟糕的弹孔,脸上身上都脏兮兮的,头发蓬乱又扁平,像是被头盔连续压了好几个月,史蒂夫睁大眼睛盯着他,他也震惊地盯着史蒂夫,当时的班克斯太太正在喂布鲁诺吃剩饭,什么异常的情况都没察觉。

他后来才知道,班克斯先生已经回家大半年了,但花了好几周的时间才接受了自己已经死掉的悲惨事实。年轻的烈士整夜整夜坐在那把躺椅上,唉声叹气或者暗自落泪,悲伤地望着妻子的房间,小声嘀咕着“没有我你怎么长胖了这么多”。史蒂夫后来问过他,难道要这样一直待下去吗?做一个怨灵听起来总不像是个好结果,而班克斯先生只是耸了耸肩,望向身材发福的初恋情人,“等她减下肥,能重新把自己塞进那件碎花束腰长裙里,找到个不错的新男友,我才能安心去上天堂——但我想她大概有一个世纪都没去跳舞了,你能想象她现在跳舞的样子吗?”

班克斯先生比划了一个腰围,史蒂夫以为他在模仿大鲸鱼。

班克斯先生也跟他聊过他的“毛病”,比如他是从几岁起能看到鬼魂的,害怕不害怕,有没有活人相信过他,诸如此类的问题。史蒂夫不太爱谈论这个,无论如何,对他来说,这个秘密永远不会变得轻快,没有人想要生下来就是个怪胎,就像没有人想要生下来就是个连多跑几步都会呼吸困难的药罐子,没有人想要生下来就没老爸,而这些倒霉事都被他碰上了。史蒂夫很生气。

生气只是一时的,你不可能在每分每秒的生活里都怒气冲冲,但你可能会孤独,每分每秒都孤独。每个人都会很孤独,不一定要能看到鬼魂才孤独,史蒂夫知道这个,所以他没有过于自怨自艾,他只是有很多的疑问。

爸爸怎么不回来呢?爸爸也是在战场上死去的。班克斯先生都回来了,他爸爸跑哪儿去了?

“我想她大概只是太想念你。”

当班克斯先生再次抱怨起心爱的女孩——那个陷在躺椅上打瞌睡的大鲸鱼——最近每顿都要吃两人份番茄肉酱面和一大盘炸薯条时,史蒂夫这样安慰道,“虽然她看起来已经走出了你去世的打击,但你知道,她一直开心不起来,也许吃东西时她会暂时忘掉你已经离开她了的事实。”

班克斯先生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指示小男孩替自己吃掉了他的一枚主教,“你说起话来像个小大人,罗杰斯。”

“我快十岁了。”史蒂夫屈起双腿,一边胳膊抱住自己的膝盖。

“哇,十岁了!”蓬头垢面的士兵作出欢呼状,双手枕在脑后,突然躺到了地毯上,“听我的,小家伙,你该多出去走走,你老妈天天把你关在屋子里可不是个好事,男孩子属于室外。”

“她只是害怕我受伤。”史蒂夫低下头,盯着棋盘上的黑白格子。“而且,我也没什么朋友。而且外面有更多的……”

“鬼魂?不必害怕,鬼又吃不了你,他们只是看起来有点恶心罢了。”班克斯先生用手指捅了捅自己腿上的弹孔,“妈的,如果我当初没被吓蒙,及时打个滚,兴许就躲过去了。你要不要带布鲁诺出去转转?我可不记得玛丽最近出门遛过它,我想它就快要憋坏了,像你一样。”

于是,十几分钟后,史蒂夫牵着兴奋傻了的小狗走出房门,班克斯先生站在窗边,对他敬了个很不标准的军礼。班克斯先生还是一张小青年的面庞,肩膀宽阔、臂膀粗壮,史蒂夫又想起爸爸的模样,他只在照片里看见过他,他也穿着军装,笑得有一点腼腆,二十几岁的身躯还没有经受过太多重负,即使瘦弱,仍然显得朝气蓬勃。

                                                                     ***


史蒂夫没有带布鲁诺走远,他们就在班克斯太太家门前,也就是史蒂夫自己家门前的那条街道上走了走,走过一间帽子店、一间犹太熟食店和一间女士服装店,便来到了路口。外面阳光灿烂,空气干燥寒冷,他一手牵着布鲁诺,一手放在嘴巴前面,用呼出的白蒙蒙的热气取暖,他刚把视线从自己的手上抬起来,就看见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小男孩儿,冒冒失失地往前走着,下一秒就要撞上前面的消防栓了。

“嗨!”史蒂夫条件反射地大喊一声,“小心!”

而下一秒发生的事,让他立刻把张大的嘴巴给闭上了。他眼睁睁看着那男孩被自己的叫喊声惊得脚下一绊,摔倒在地上,消防栓穿过男孩的大腿和髋部,如同穿过一片薄而充盈的云彩。几个行人纷纷转过头来,用奇怪的眼神在那个金头发的瘦弱男孩的脸上看了看,史蒂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只得尴尬地挠挠头,又蹲下来挠了挠布鲁托,等那些行人转过身去走远了,他才重新站起来。

那个坐倒在消防栓上的男孩已经站起来了。史蒂夫直勾勾地盯着他看,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或许有些失礼——如果鬼魂会介意这个的话。

那个男孩似乎比史蒂夫还要吃惊。他长着一头深栗色的头发,八九岁上下的模样,眼睛又圆又亮,皮肤苍白,在这么一个冬天里,他居然只穿着一件衬衣、一件罩在衬衣外面的毛线背心和一条灯芯绒短裤,脚上穿着白色长筒袜和卡其色搭扣小皮鞋,每一寸布料似乎都黏在他身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

当然了,并没有真正的水滴出现在他走过的地上。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迈了两步,望着史蒂夫,和史蒂夫牵着的那条小狗。

“你能看见我?”

史蒂夫发着愣,一时没有吭声。他还在忙着打量眼前这个一点都不像鬼魂的小鬼魂,试图寻找血迹或者创口,他飞速思考着、回忆着,终于得出了答案,“你是溺死的?”

话刚出口,他又顾忌地看了看身边,还好,这次并没有什么行人经过。他对那个男孩勾了勾手,示意他跟着自己,然后牵着布鲁诺转了个弯,走进了不远处一个食品杂货铺旁边的巷角里,那儿有好几个大垃圾桶,可以挡住他,让他安心地对着空气说话。

他刚牵着布鲁诺在大垃圾桶后面站定,就突然感觉到一阵凉凉的、柔软的微小力量袭击了他,他略微退后,才发现自己被抱住了。

“终于有人能看到我了!”深栗色头发的男孩用两条胳膊搂着他的脖子,“我以为我真的死了呢……”

然而,他终归不能真的抱住史蒂夫。就像云彩那样,他身体的一部分轻飘飘地嵌入了史蒂夫的身体,如果他用力收紧胳膊,两手便会穿过眼前这个瘦小的金头发男孩,重新碰到自己。

“我不想扫兴,但是,我想……”史蒂夫第一次被鬼魂抱住,说老实话,这感觉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怖糟糕,“我想你应该是真的死了。”

男孩凉丝丝的胳膊还搂着他的脖子,听了他这话,突然一动也不动了。史蒂夫微微扭过头,想查看对方的表情,扭头的瞬间他发现,他并不需要男孩放开他,就能从那个没有力量、没有热度的小小怀抱中走开。

史蒂夫小心翼翼地后退了半步。鬼魂男孩还保持着那个搂抱的姿势,两条胳膊环在前面,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把胳膊放下,低着头。巷角里没有一丝风,史蒂夫却突然感到很冷,那是一股无形而强烈的寒意,从他身边某一点膨胀、蔓延,悄无声息地将史蒂夫纳入了它的势力范围,史蒂夫哆嗦着打了个寒颤,两手交叠着握住了自己的胳臂。

“对不起。”他哆嗦着道歉,他总是这样,脑子里想到什么就脱口而出,从来不会刹个车斟酌一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

他其实就是那个意思。深栗色头发的男孩显然也明白,所以依然一声不吭地低着头,史蒂夫沮丧地叹了口气,觉得身上更冷了。他搜肠刮肚地思考,思考如何才能让眼前的男孩不因为自己的死亡而太过伤心,这简直是个不可能的任务,他绞尽脑汁地想要琢磨出一句安慰的话,以至于背后有几个人十几岁的大孩子大摇大摆地朝巷角走过来,他都毫无察觉。布鲁托乖乖坐在他脚边,他总算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他上前一步,伸手搭在男孩的肩膀上——他要注意控制力道,才不会让自己的手穿过男孩的身体直直滑下去——“你要来点棉花糖吗?我有……”

他刚把另一只手伸进裤兜,就被身后的力量狠狠推倒在了地上。以雅各布为首的几个孩子嘻嘻哈哈地大笑,他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雅各布走到他身边,用脚踩碎了散落在地上的几颗充气棉花糖。

“怪胎,你又在装神弄鬼地搞什么把戏呢?”另一个大孩子走过来,正面搡了他一把,“你在跟什么玩意儿说话?我们都看见了,你在那儿一个人念叨。”

史蒂夫被搡得后退连连,好在这次他勉强站稳了脚跟,没再被推到地上去。鬼魂男孩想上前扶他,但小手刚伸过去,就从史蒂夫的胳膊间滑滑地穿过去了,史蒂夫偷偷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怕。

说起来,那男孩有什么好怕的呢?他都已经死了,那几个大孩子也看不到他,应该害怕的是史蒂夫才对。

“不关你们的事。”史蒂夫扭过头来,冷冷地望着眼前这几个专门欺负人的讨厌鬼。布鲁托怯怯地吠了一声,被雅各布一瞪,迅速又把脑袋耷拉了下去。

“你是在给你的狗下咒吗?”一个酒糟鼻的壮小子从最后走上前来,抬起油腻腻、脏兮兮的黑色系带皮鞋,冲着眼前这个金头发的瘦弱男孩脚边的小狗一脚踹了过去。

“布鲁托!”史蒂夫惊叫一声,转身蹲到地上去抓住了小狗。布鲁托被踹得浑身发抖,像是吓坏了。

“我妈说他是什么,那个词怎么说来着,‘灵媒’?”酒糟鼻小子两手插在棉袄两侧的口袋里,挤眉弄眼地对同伴复述道,“我妈跟他妈在一个科室里工作,她都知道。她说他迟早会被恶魔附身的,学校根本不应该接收他这种人。”

“你妈就是个蠢牛,她说的你也信?”另一个男孩咧嘴讥笑起来,“难道我们要往这小子身上撒盐吗?”

他大步走向史蒂夫,揪住他的衣领,把他给拎了起来,脸上的讥笑咧得更大了。他抬起另一只手,模仿驱魔人撒盐的动作,在史蒂夫面前夸张地挥舞,酒糟鼻小子走上前来,雅各布也靠了过来,一开始是不知轻重的推搡,后来变成了凶狠的巴掌和竞赛似的拳打脚踢,金发男孩愤怒的反抗毫无作用,吼叫也变得断断续续,布鲁托绕着那些大孩子的裤腿跳来跳去、又挠又咬,结果又挨了一脚踹,再也不敢靠近了。

“放开我!”

史蒂夫还在挣扎着抵抗,他被揍得头晕眼花,怒火快要冲破他的胸膛,让他喘不过气了。脑袋和眼皮都越来越重,喉咙里火辣辣的,他被使劲揪着,余光瞥见雅各布弯腰从地上捡了一块碎砖头,就要往他的脸上拍过来了,他没处躲,只能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睛。

围绕在他头顶上的讥笑和咒骂突然减弱,预想中的剧痛迟迟没有袭来,他睁开眼,看见雅各布脸色惨白,抓着碎砖头的脏手定在空中,身体僵硬地向后趔趄了几步,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橡皮筋绷住了各处关节,没法正常地动弹了。

史蒂夫猛地扭头,寻找那个深栗色男孩的身影。而他身后除了垃圾桶和布鲁托,什么都没有。雅各布仍然僵直着站在原地,嘴巴半张着,手里的碎砖头掉在了地上,周围的几个小子被惊呆了,面面相觑地嘟囔了几个脏字儿,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他们看看精神失常的雅各布,又看了看史蒂夫,什么可怕的想法齐齐浮现在他们的脑袋瓜里,他们瞬间吓得屁滚尿流,头也不回地拔腿跑远了。

布鲁托又吠了一声,跳起来扑史蒂夫的腿。史蒂夫把它抱起来,他知道它也吓着了。他盯着雅各布,盯着一个柔软而接近透明的小小鬼影从那具粗壮的身体中剥离出来,鬼影在空气中缓缓还原,恢复了原来的轮廓、光泽和颜色,雅各布逐渐恢复了神智,他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碎砖头,又抬头看了看史蒂夫,身边的小伙伴都不见了,布鲁托趁机冲他咆哮了几声,他被惊得又是一激灵,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一转身冲向巷口,跌跌撞撞地跑没影了。

史蒂夫把视线收回来,小心翼翼地重新放到那个深栗色头发的男孩脸上。男孩也显得有些惊慌,圆溜溜的眼珠转来转去,他看向史蒂夫,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史蒂夫当即后退了半步,他立刻就停住了。

“对不起,我只是……”史蒂夫意识到自己不该这样表现,他只是被吓着了,“谢谢你帮忙,不然我的脑袋就要开花了……我……”

“你也死了吗?”男孩冷不丁地向他发问。

“没有啊。”史蒂夫摇摇头。

“你说我死了,为什么你还能看到我,听见我说话?”男孩像是要哭了,但是努力保持平静,小牙齿在两片苍白发紫的嘴唇上咬来咬去的,眼睛每眨一下,里面仿佛都变得更湿润了点儿,“我才没死呢。”

这就有点不讲道理了。史蒂夫迅速冷静了下来,他弯腰把布鲁托放到地上,又直起身子,他刚挨了一顿揍,脑袋里呼呼作响得疼,但这不妨碍他整理思绪,好好考虑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

“你看,那些人能看到我,但是他们看不到你,所以说……”他发现这个事实根本无法用一个委婉的说法表述清楚,所以他放弃了,只能别过脸去,不看男孩的表情,“我从小就能看到死去的人,你不是第一个。况且,如果你没有死,怎么可能附身呢?只有鬼魂才能……”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男孩的抽泣声打断了。他急忙转回脸来,看见男孩的肩膀一抖一抖的,脸上皱作一团,但是没有眼泪掉出来。鬼应该是不会流泪的吧。但他们的确会哭,至少史蒂夫现在看到了,那男孩哭得很使劲,看起来非常辛苦。

史蒂夫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也变得有些难过。他低下头,冲着布鲁托使了个眼色,示意它去拱一拱那个鬼魂男孩的腿,可布鲁托傻乎乎地伸着舌头,完全没接收到史蒂夫派给他的任务。

“好吧,死了就死了。我知道,知道我死了,我只是想再确定一下而已。”男孩故作出一幅不甚在意的样子,又习惯性地用袖子揩了揩脸。他站在那发了一会儿呆,脸色由伤心转成沮丧,由沮丧转成恐惧,由恐惧转成焦急,最后又转成了惊喜,他刚要凑近史蒂夫,又立马反应过来自己可能会吓着人家似的收回步子,迂回地绕圈儿走到史蒂夫身边,“我帮了你一个忙,你也要帮我一个忙,否则我不知道还能找谁了,没有能看得到我,没有人能听见我说话,你是第一个。”

史蒂夫没有犹豫地点点头。“你要我帮你什么?”

“我有个弟弟,我找不到他了。”鬼魂男孩儿的语气透露着掩饰不了的焦急,“我醒过来之后就一直在找他,但是哪儿都找不着他,我怀疑他是被那个‘棉花糖杀手’拐走了!”

“‘棉花糖杀手?’”史蒂夫皱起浅金色的稀疏眉毛,“那是谁?”

“报纸上都登了,纽约丢了那么多小孩,警察现在怀疑都是同一个人干的,因为好几个小孩失踪之前都有人看到同一个男人拿着一大团棉花糖在路上闲逛,”深栗色头发的男孩信誓旦旦地重述他在报纸上看来的报道,“他们猜测那家伙用棉花糖当诱饵,跟小孩搭话,然后就把他们带走了。你得帮我找到他!”

史蒂夫还想追问些什么,但他把那些疑问咽进了嗓子眼,先点了点头。他想了一会儿,望了望巷口外那条街道,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他毫无准备,也毫无头绪,为了掩饰内心的混乱,他开口换了个话题,“我是史蒂夫。你呢?”

“我的大名叫詹姆斯。”男孩的嗓音脆生生的,一点都不像是一个小鬼魂发出来的,“你可以管我叫巴奇。我弟弟叫小冬。我们是双胞胎,但我觉得我比他大。他不说话。”

“什么叫不说话?”史蒂夫没明白。“他是哑巴吗?”

“不是哑巴,只是不跟人讲话。”

史蒂夫配合地加快了脚步,带着巴奇一起往外面走。他贴着墙根走,尽量不去吸引来往路人的注意,只用最小幅度张合嘴唇,发出又轻又低的耳语,“他知道你死了吗?”

巴奇愣住片刻,什么都没说。史蒂夫也闭上了嘴,什么都没再问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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