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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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芽詹】棉花糖之旅 Cotton Candy and Marshmallow(中)

"So, does everyone come back as a ghost?

No... My grandma told me it's usually people who still have stuff to figure out. "

——Norman, in ParaNorman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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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

*** *** ***

彼此一声不吭地走了几分钟后,名叫巴奇的小鬼魂终于打破了沉默。

“我想,我们首先需要收集信息。”他听起来不是特别有信心,但这是他第一次学着当侦探,谁都不能怪罪一个初学者不够老练,“你可以借我几毛钱吗?我需要关于那个嫌疑犯的所有报道。那些报纸。”

史蒂夫把手伸进裤兜,摸出了几个硬币,还有一张皱巴巴的零钞。这是莎拉给他,让他交给班克斯太太作为午饭和晚饭的费用的,中午吃完饭后他忘记了。

“给你。”他伸出手,刚要把钱交给巴奇,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做法有多蠢。“我知道了。我帮你买。”他自言自语地点点头,“我知道这附近有个报刊亭,走。”

“谢谢你,谢谢你。”巴奇跟着他加快了脚步,在他耳边翻来覆去地念叨,“谢谢你,等我找到我弟弟,我会想办法还给你的,谢谢你。”

史蒂夫不指望从一个鬼魂的手里要回自己的钱,但他并没这样说。他花了一分钟的时间来思考自己晚上如何对妈妈解释,解释他为什么跑出去玩了一下午,解释他为什么没有把餐费交给班克斯太太,解释他把钱花到哪儿去了,等等。他很少说谎,但在必要的时候,他会很认真地去做。他们很快找到了那个报刊亭,他踮起脚,翻找布鲁克林鹰报,过来的路上巴奇说他就是在这个报纸上看到那条新闻的,但巴奇不记得那是哪天的哪期了。

他们只买到了当天和前一天的布鲁克林鹰报,报刊亭不会把两三天前的报纸还摆出来卖。史蒂夫带着巴奇和布鲁托来到了报刊亭斜对面的另一个巷角里,开始一起翻阅报纸,他们看到了电话公司职工集体罢工要求涨薪,看到了某个大腹便便的州议员的照片,看到了苏联发出最后通牒,要英国人、法国人和美国人把军队从西柏林弄走,还看到了征婚启事、讣告、招聘广告和治疗男性隐疾的药品广告,就是没看到关于小孩子走失或被绑架的新闻。他们买的不对。

“我今天早上看到了一条。”史蒂夫皱着眉头回忆起来,“我妈妈吃早饭时看的,好像是纽约日报,上面有一条关于儿童失踪的消息。但是我没有看仔细。”

巴奇使劲点了点头,苍白的小脸充满急切,“应该就是那个案件!是那个‘棉花糖杀手’干的,已经有好多个小孩不见了!”

史蒂夫咬着下唇,深色颇为凝重。这种责任感来得毫无道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感受到了一份重负,他决心要背起来,哪怕这是一件远远超出他能力范围之外的任务。“我带你去我家,看一下那条消息具体说了什么,也许可以找到什么有用的细节。”

巴奇又使劲点点头,眼睛里是亮晶晶的感激之情,让史蒂夫有些难为情地也暗自点了点头。他们收起报纸,开始往史蒂夫家的方向走,布鲁托似乎已经累了,贴着史蒂夫的脚跟慢吞吞地迈步,史蒂夫干脆把它抱起来,他知道它有点老了。

回家的路上,他又思索起来。很多问号萦绕在他的心头,他把它们一一摆开,想要按照重要性和相关性排列出一张有逻辑顺序的表单,然而史蒂夫发现这比他想象的要困难得多,因为每个问号都是如此令人难过。

“巴奇,”他再次开口,尽力让自己听起来没那么难过,“我想,如果我要帮你找到你弟弟,我就要搞清楚一些事情,所以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你看行吗?”

巴奇舔了舔嘴巴,两只手绞在一起,抠来抠去。史蒂夫直视着道路前方,嘴唇张合的幅度很小,眼睛也不去看身边那个鬼魂男孩的方向。

“你不说话的话,我就要问了。”

巴奇依旧不说话,史蒂夫深吸了一口气。

“你是怎么死的?”

于是,第一个问号被抛出了。如史蒂夫第一眼所料到的那样,巴奇回忆说他好像是溺死的,但他也不太确定。他只记得自己掉下吊桥,风嗖嗖地在耳朵边狂吹,然后后脑勺传来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清楚的剧痛,冰凉的河水迅速贴住他的屁股、后背、胳膊肘、胸口,灌进他的袖管和耳朵,他很快就死去了意识,并没有被窒息的痛苦所缠绕太久。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就感觉不到水的冷了,我的后脑勺也不疼了。”巴奇一边走,一边用脚尖在路上乱踢,但是没有一块石子能被他踢起来,“我看到有几条很小的鱼从我的腿间游过去了,好像我是一块很软很软的布丁那样。当时我还没反应过来呢,后来,我发觉没有人看得到我,我说话也没人能听见,我可以站在马路中间,让车子从我身体里开过去,超级神奇。”

巴奇把这事说得格外轻快。也许他是在用这种办法逃避事实,也许他只是没心没肺,但无论如何,他没有把这个问题最关键的地方回答出来。

“所以,你是怎么掉下去的?”史蒂夫追问道,“不小心吗?还是有人推你?”

“没有人推我。”巴奇呼啦呼啦地摇头,“也不是我不小心。我太重了,小冬拉不住我。如果我不松手,他也要跟我一起掉下去了。”

“你弟弟也在那儿?”

史蒂夫抛出了第二个问号,每个问号都会串联出另外好几个小问号,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第五个过后,无需史蒂夫再继续询问,他的小伙伴把所有他想知道的,他需要知道的,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想要或者需要知道的,都一股脑告诉他了。

巴奇和小冬是双胞胎,他们妈妈生他们的时候就死了。他俩六岁时,在面粉厂上班的爸爸意外被轧面团的机器绞坏了胳膊,坏死的胳膊没有得到及时的救助,引发了可怕的炎症,没多久也死了,他俩便被送到了一家由共济会出资设立的流浪儿童收容所,在那儿度过了将近三年的时间。三年里,巴奇有很多次被收养的机会,但是他都不愿意,因为想带他回家的夫妇都不肯把小冬一起带回去,小冬不像巴奇——巴奇脸色红润、乖巧活泼、蹦蹦跳跳、爱说爱笑,而他的双胞胎弟弟是所有这些的反面。

“他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你不要觉得他不正常。”没等史蒂夫发表什么评论,巴奇就忙不迭地提高了语速和音量,听起来颇为着急,“他只是不爱讲话而已。他喜欢一个人呆着,或者只跟我在一起。他有点怕人。”

但事实是,别人都怕他。他内向得出奇,却有着与体型不相符的一股子狠劲,他曾经把一个故意碰翻巴奇餐盘的男孩狠狠推倒在地上,袭击过老师,甚至还曾将几个大他好几岁的孩子打破了脑袋,因为对方恶作剧式地把半边胳膊从袖子里抽出来,让那一条袖管空荡荡地摇摆,模仿他和巴奇的爸爸(收容所里的孩子们有一套自己分享八卦的方式,关于彼此是怎么变成孤儿的,大家基本上都清楚)。这样的表现令他的记录很不可爱,没有哪对想要收养巴奇的夫妇愿意顺带把他也捎回家,既然他们不要他, 巴奇也不要他们。

一个多月前,收容所收到了他们的友谊机构——新泽西的一家孤儿院——的邀请,在某个基金会的赞助下联合组织了一次冬季野营活动,赞助者们希望这些由国家抚养的孩子们也能像其他孩子那样,享受户外游玩的乐趣。野营的地点在冬桔城郊外的一处森林公园,冬季的公园里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白天的时候他们会跟着野营教练在树林里行走,分辨鹿和狐狸的踪迹,中午和晚上回营地吃加热的罐头食物,带队的老师们不允许他们脱离队伍单独活动,所有孩子都觉得很无聊。

“那天下午吃完饭后,是自由活动时间,但那不算真的‘自由’活动,因为我们只能在营地旁边的一小块空地里玩儿。那天的前一天晚上,我和小冬吵架了,所以那天我一直没有跟他讲话,吃饭的时候我没坐在他旁边,自由活动的时候我也离他远远的,他一直偷偷盯着我,后来我一个人溜走时他也跟了上来,我都知道,但我没有说。当时我就是不想理他。”

“你们为什么吵架?”史蒂夫问。

“也没什么。”小鬼魂嘟囔着耸了耸肩,低下了头,嗓音变得敷衍而自责,“就是兄弟之间的那些,你知道的。你有兄弟姐妹吗?”

史蒂夫摇摇头。

“噢,那你不知道。我跟他吵架,我跟他生气是因为,还是那个老问题,我希望他多开口说话。我们集体活动的时候是要分组的,有几个新泽西孤儿院的男孩很友好,主动过来问我们俩,要不要加入他们的组,我心想,这是个让他认识新朋友的机会,所以我说‘好啊’,可是他抓着我摇了摇头,然后拉着我想要走。我忍不住就有点生气。晚上睡觉前——我们是两个人一张床,因为营地的床不够多——我在被窝里问他,‘你想永远这样下去吗?你打算一辈子只和我一个人开口讲话吗?如果以后我们分开了怎么办?’”

当时已经熄灯了,巴奇看不清弟弟脸上的表情。他只记得弟弟手里紧紧攥着一团他的睡衣,呼吸声很轻,像是在屏气。

“我当然不会跟他分开,我那么说只是想吓吓他,鼓励他开口和别人说话,认识新朋友。我问他什么他都不回答,只是抓着我的睡衣不放,我都想打他了。第二天下了小雪,早上教练没有来,下午的自由活动又还是那么无聊,我觉得气闷,就趁监督老师换岗的时候沿着一条往森林里走的小路开溜了,他在后面跟着我,我也不理他。我走到了一个陡坡前,我之前没想到我们扎营的地方地势那么高,那个陡坡下面是一条河,上面有吊桥,很破的木板吊桥,大概三四十米那么长,我从来没见过吊桥,所以我就走上去了,我看到桥对面的坡上有小鹿,我想亲眼看看鹿角是什么样子的,我只在书里的插图上看过。”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巴奇现在回想起来,依然觉得脑袋很重。他不想去回忆那些画面,因为在他脑海中重现的不仅仅是画面,还有当时的感觉——脚下打滑时的惊恐、粗硬的吊绳割在手心里的疼痛、意识到自己爬不上去了时的后悔,以及被弟弟死命抓住手腕,却一点点拖着对方往下坠时的,像一盆烧滚了的玉米浓汤从头顶上浇下来的,烫人的绝望。

他抬起手背,抹了抹眼睛。“如果不是我用指甲抠他,他就要跟我一起掉下去了。”他忍不住哭腔,哼哧哼哧地抽噎了几声,嗓音全变了,“我不应该吓唬他的,那天晚上。也许上帝是要惩罚我,所以让我说的话成真了。”

有那么几十秒钟的时间,史蒂夫没有发表任何评论。巴奇的讲述有些颠来倒去,丢失了很多细节,但那场不幸的事故仿佛在史蒂夫脑中重新上演了一遍,他看到一座年久失修的、每一块木板仿佛都摇摇欲坠的吊桥,看到巴奇,看到吊桥对岸的树丛间有小鹿走过,留下一抹温柔的黄褐色,接着他看到巴奇突然失去了平衡,脚下的木板开始剧烈摇摆、晃动,他看到巴奇身子一歪,朝外侧滑了下去,恐慌地伸手抓住了那一侧的吊绳,另一个小男孩飞速跑过来,啪嗒一下跪在那根绳子前的木板上,整个身子趴了下去,一手抓住木板边缘,一手去抓自己的哥哥。

“上帝不会做那种事。”他轻轻摇了摇头,看向小鬼魂。“那只是个意外。那不是对你的惩罚,你没有做错什么事。”

“我有。我不该吓唬小冬,我不该生他的气。我不该一个人走远。我不该……”

巴奇的个头比史蒂夫高一些,所以当他埋着头掉眼泪时,史蒂夫能够看清楚他的脸。那股寒意再次向他袭来,如同一个悄悄降临到他身边的小小的冷气团,他打了个哆嗦,被这股寒意弄得牙齿也开始打颤,他瞥向还在抽噎的身旁的伙伴,才缓缓发觉到寒意从何而来。但是很快,寒意从他身边消散了,他看着巴奇使劲吸了吸鼻子,抬起脸看向前方,“无论如何,我要先找到他。而且我遇到了你,我运气真好!只要有你在,等我找到了他,他就会知道我没有死,我没有抛下他一个人,我就能跟他说话了!”

史蒂夫挑起半边眉毛,他听出了巴奇话中的谬误,却不忍心立刻指出来。他的注意力突然被另一种奇怪的感觉分散了,他毫无预兆地转回上身,看向身后的街道。

“怎么了?”巴奇瞅了瞅他的侧脸,又顺着他的视线也向后望了望。

“我感觉好像……”史蒂夫吞咽了一下,那种奇怪的感觉并未消散,“我感觉好像有人跟着我们。”

巴奇听了这话,吃惊地张大嘴巴,又赶紧把嘴巴闭上,瞪圆了眼睛向更远处看去,仿佛是要用自己的视线把那个没影儿的跟踪犯给揪出来。

可他们并没有发现任何形迹可疑的路人。

“你确定吗?”

史蒂夫犹豫地摇头。“也许是我感觉错了。对不起,我们继续走吧。”

他们齐齐转回身,继续往前走。直到他们又走了一百多米,拐了一个弯,就快要到他家门口了,史蒂夫才鼓起勇气,一边胳膊放下布鲁托,一只手伸进裤兜掏钥匙,把刚才捕捉到的那个谬误给问出来,“可是巴奇,你知道你已经死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没有关系。”

巴奇这回显得很坚定,透出一股稚嫩的、乱七八糟的倔劲儿。“反正我还有意识,还有感觉,还能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脚走路,能和你说话,这和活着有什么区别呢?我不会轻易离开的,哪怕有天使过来接我去天堂我也不去。我弟弟离不开我。”

史蒂夫没有发表评论。在这件事上,他相信他并没有发言权,因为他还活着,不能对死去的人的选择指手画脚,不过他或许可以去咨询一下班克斯先生,班克斯先生已经死去那么久了,还留在这个生者的世界上,没准他对于巴奇的这个选择会有什么独到的见解和建议。

打开家门后,史蒂夫退后一步,让巴奇先进去,再让布鲁托跑进去,最后是自己,他回头把门关上,再转过身来时,发现巴奇还杵在他面前,半点都没往客厅里挪。

“怎么了?”史蒂夫脱掉鞋子,摘下围巾和外套。

“没什么,只是这里……”巴奇有些拘谨地往前迈了几小步,对于一个可以穿墙而过的小鬼魂来说,他真是有些过分客气了,“真奇怪,这是个‘家’……我好久都没有进到一个‘家’里了。”

“我代表这个‘家’欢迎你。”史蒂夫欢欣地说。

“你说,我会为这里带来噩运吗?”巴奇踮起脚,不由自主地盯着鞋柜上的一个小八音盒看,“总感觉有些不吉利,让一个死掉的人在这儿走来走去。你害不害怕?”

史蒂夫颇为潇洒地耸了耸肩。“我试着不去害怕。以前会,但现在已经好多了。”

“你真厉害。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能看到鬼魂的?”巴奇将视线从八音盒上转开,脚后跟踩回地面,走到史蒂夫的身边,好奇地问他,“你第一次看到的是个什么样的鬼魂?你哭了吗?有没有大叫?”

“我其实不太记得了。也许我一生下来就能看到吧,但被吓到大概是四岁以后的事了。第一个鬼魂……我真的不记得了。似乎是在医院里,我妈妈是传染病房的护士,从那以后,她都不会再带我去她工作的地方。我印象中有个女孩儿,当时我和妈妈住在一栋公寓楼里,我在那栋楼的楼梯上撞见了她,她鼻青脸肿的,嘴角还流着血,我想我那时并没看出来她已经死了,我以为她只是被打了一顿。”

四岁半的、异常瘦小的史蒂夫睁大眼望着那女孩。你还好吗?他奶声奶气地问她,然而还没等那女孩回答他,拎着两大袋食物和日化用品的莎拉便脸色发白地从楼下追上来,放下大采购的收获,一把将他揽进怀中,虚弱地笑着让他“别又胡闹”。

“你妈妈不相信你能看到鬼?”

巴奇已经跟着史蒂夫坐了下来,他们坐在客厅中央的一小块地毯上。史蒂夫用手指绞着地毯边缘的毛绒流苏,露出一个与他年纪不太相符的、无奈的微笑。“她不是不相信我,是我从来没有亲口对她说过。”

“你怕她觉得你是怪胎吗?”

史蒂夫摇头。“她不会这么想我,无论如何。我只是觉得,我给她带来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我身体很差,有一大堆毛病。她连去逛百货商场,去买新裙子的时间都没有,因为就算是周末,就算是她不用工作、不用值班的时候,她也要留在我身边,保证我不会突然流鼻血,或者晕倒,或者发高烧,或者喘不上气来。”

“听起来好像真的是很多毛病。”巴奇屈起腿,两手抱着膝盖,颇为惊异地外头看向史蒂夫,“我和小冬身体可好了,除了感冒就没生过病。”

“你是故意想让我嫉妒?”

史蒂夫笑着把手里揪下来的一小撮绒毛扔向巴奇。虽然绒毛只是轻飘飘地穿过鬼魂男孩的小腿,掉回到地毯上,但他还是猛地抖了抖脑袋,咳咳咳笑了起来。傻笑了没一会儿,他又发起了呆,他想起了自己和这位金头发的瘦弱的小伙伴来到家里的目的,笑容便彻底挂不住了,他凑近史蒂夫,又稍稍退后了一点,抿了抿嘴唇,“你说的那张报纸呢?”

“啊,对。”史蒂夫一骨碌从地毯上站起身,跑到餐桌前,拿过那张被莎拉摊开在一张椅子上的纽约日报。巴奇的目光跟随着他,跟随着他打开报纸的双手,跟随着他浅金色的睫毛,但巴奇始终不敢走上前去一起看,他只是坐在那儿,等着史蒂夫重新向他走回来。

“‘纽约一名十岁男童失踪’,”史蒂夫一边慢慢朝他这边走,一边读,“‘两年内连续发生十二起儿童失踪案,警方成立专案组进行深入调查……最新失踪的男孩温特·巴恩斯来自贝格曼中心儿童收容所……”

史蒂夫略微抬起头,偷瞟了巴奇一眼。果然,听到了报纸中的那个名字后,巴奇的全身仿佛都凝固住了。

“据收容所的所长吉登斯女士称,失踪男童最后一次被其他孩子看见是在十二月十四日晚上八点,负责孩子们生活起居的老师们猜测温特是第二天凌晨便悄悄离开了收容所,而吉登斯女士拒绝对贝格曼中心儿童收容所的安保漏洞作出任何评论。纽约警方在最近的某体发布会上表示,他们已经划定了案件的侦破重点,但仍拒绝透露有关被锁定的嫌犯身份的细节。根据之前众多媒体以及民众的猜测,那位被称作「棉花糖杀手」的男人可能就是这十多起儿童连锁失踪案的罪魁祸首——援引布鲁克林鹰报此前的报道,牡蛎湾的多位居民曾声称在社区药店附近目击一名白人男性手持棉花糖与儿童交谈,而此前失踪的多名儿童中就有一位家在牡蛎湾,这名男童的尸体于十月七日在……’”

剩下的报道主要便是描述那位来自牡蛎湾的男孩的死亡及其家庭情况了,史蒂夫加快语速、放低音量,敷衍了事地念完了。他啪的一声合上报纸,并把它放回到了餐桌上,他走回到鬼魂男孩坐着的地方,跪下来,不确定他的小伙伴是不是想再哭一场。他想起当班克斯太太来他家做客,坐在沙发上抽泣着对妈妈诉苦时,妈妈所做的那些事,他不太会泡茶,也不会说什么安慰的话,所以他只能笨拙地伸出手,想要去摸一摸巴奇的头。

小手空落落地停在了半空中,史蒂夫犹豫了几秒钟,最后还是收回了胳膊。

“我们会找到他的。”他的语气是如此肯定,他说的是“我们”,而不是“你”,“而且,他不一定是被什么坏家伙抓走了,也许他只是贪玩,想出去透透气呢?他以前偷跑出去过吗?”

巴奇失魂落魄地摇了摇头,那副样子让他真实的特征更加凸显出来——他的小脸苍白发青,浑身湿漉漉的,他没有呼吸,小小的胸膛没有一起一伏的律动。如果他还活着,史蒂夫一定会为他披上一条毯子,或者泡一杯加奶的热茶,史蒂夫甚至可以抱抱他,用手掌在他的背上拍一拍,告诉他,没事的,没事的,就像他小时候因为高烧的折磨或呼吸道发炎的疼痛而眼泪模糊地流泪时,莎拉对他做的那样。

可巴奇已经死了,这些方法都不奏效。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真的会帮我吗?”巴奇抬起眼睛,微弱的嗓音透着小孩子独有的沙哑,含糊不清地问他,“你真的会帮我找小冬吗?你不会觉得我很烦人,不会甩掉我?”

史蒂夫一下子笑了,“我应该怎么甩掉你?你可是鬼魂,如果身为一个鬼魂还能被我甩掉,你就太逊了。”

“这倒也是。”巴奇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垂下睫毛,开始仔细琢磨这事儿。“你不可以甩掉我,否则我会附到你身上,让你考试的时候在试卷上乱写,得零分,让你把厨房里的盘子都摔碎,让你闯祸,然后你妈妈就不想要你了,也把你送丢进收容所。”

这话对史蒂夫没啥杀伤力,因为如果说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让他毫无怀疑的,那就是莎拉对他的爱了。“你这些办法都不会奏效的,我妈妈永远不舍得离开我。”

“哪怕她知道了你能看到鬼,也还舍不得离开你吗——”

话音未落,巴奇就后悔地关上了嘴巴。他看见史蒂夫的脸色变了。

“对不起。”巴奇两手捂在嘴巴上,着急地两脚交替着踩了起来,“对不起,我是乱说的,我在开玩笑,对不起。”

“没关系。我想她应该也不会太介意这个。”

史蒂夫看向地面,不太肯定地又补充了一句,“虽然她一定会很伤心。她可能会觉得我是受了什么刺激。”

接下来的几分钟,他们俩谁都没有说话。巴奇内疚而懊恼地站在那儿,一会儿想到小冬,一会儿想到那个可怕的绑架小孩的嫌疑犯,一会儿想到史蒂夫的妈妈,想到史蒂夫。史蒂夫手里还攥着那张报纸,等回过神来后,他把报纸放回到餐桌旁的椅子上,抱起了正在地毯上打盹的布鲁托,班克斯太太估计就快要醒了,他得快点回去。

“快要天黑了,我要把布鲁托送回班克斯太太家,在那儿吃晚饭,然后回来。今晚我没办法再出门了,不过明天是礼拜日,妈妈还要值班,明天我可以趁班克斯太太睡着后溜出去,带你去找你小冬。同意吗?”

巴奇点了点头。他们一起离开,走向隔壁那栋屋子,还没等他们推开房门进去,就听到了屋子里传来奇怪的响动,像是什么柜子倾倒了,有杯子或者碟子碎了,班克斯太太短促的尖叫声被墙壁过滤得模糊而憋闷,布鲁托从史蒂夫怀里跳开,从被推开的门缝迅速蹿了进去,史蒂夫也快步冲了进去。

“班克斯太太?!”

屋子里的场景让史蒂夫睁大了眼睛,一时没有再说话。胖墩墩的女人蹲在单人扶手沙发靠墙的角落里,整个人吓坏了似的,一手扶在沙发上,一手掩在头部,圆润的下巴还在不住地颤抖。

小狗扑在她的腿边抓挠,史蒂夫快步跑过去,推开小狗,轻轻扶起他的邻居太太,“发生了什么?你还好吗?我刚才……”

咣当一下,沙发前小茶几上的塑料水果盘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它不是突然掉落的,在史蒂夫冲过去之前,它就已经有一大半悬空在茶几的边缘之外了。

“我……我醒来后,发现你不见了,我就四处找啊,找啊,都找不着你。我担心把你弄丢了,莎拉会发疯,越担心我就越着急,后来我不小心碰翻了莱利和我的结婚照,又被相框玻璃扎破了手,我气恼得很,就开始哭,然后奇怪的事就发生了,我看到有玻璃渣从地上飘起来,一开始我以为是外面有风吹了进来,但不是的,我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听到这里,史蒂夫猛地抬起了头。果然,客厅通往楼上卧室的阶梯处站着那个穿军装的年轻男人,他抓着阶梯扶手,含胸驼背,像个做错了事而被罚站的小男孩儿,满脸惊慌与懊悔。他的眼神躲闪着史蒂夫,落回了一片狼藉的客厅地面上,那些散落的玻璃渣,从陈列架上掉下的奖章、笔筒、俄罗斯套娃,贴墙而立的座钟现在横躺在地上,玻璃也碎了一地,茶几旁的地毯上是打翻了的杯子和杯托,曲奇饼干的碎渣和咖啡污渍交错排列着,他再次扭开脸,转身穿过背后那扇门,消失了。

“班克斯太太,”史蒂夫低下头来,安抚地抓了抓女人的胳膊肘,“我去地下室看一看,可能是有哪边的门或者窗户没关紧,不用怕,我去帮你看一看,好吗?”

班克斯太太抽噎着点头,对眼前瘦弱的金发小男孩说了声谢谢。史蒂夫站起身来,对一旁吓傻了的巴奇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和自己一起,走向通往地下室的那扇门,轻轻地、谨慎地推开了它。

他们在那遇到了背对着他们蹲在纸箱旁的班克斯先生。准确来说,只有史蒂夫遇到了,鬼魂之间是无法交流的,巴奇看不到班克斯先生。

“班克斯先生?”史蒂夫小心地迈步向前,“是我,我能看到你在那儿。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吓她,我这个蠢货,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回来……”

名叫莱利的年轻士兵蹲在装满杂物的纸箱之间,那些纸箱里装着穿坏了的内衣、把手发霉了的雪铲、发热丝烧坏了的烤土司机和一堆又一堆毫无保存价值的废弃品,他曾纳闷自己的妻子为什么不把这些垃圾扔掉,而现在他蹲在这些垃圾中间,懊恼万分地抱着自己的脑袋,乱七八糟地抽泣着,夹杂着呼噜呼噜的鼻音。

“我一开始只是不想看她着急,她找不到你,急得团团转,像个胖陀螺似的,撞翻了相框又扎伤了手,她一直那么笨手笨脚的,我看不下去,我想帮她,谁知道她一拿起照片,就开始掉眼泪,比拧开水龙头的速度还快,她喊我的名字,她说她想我,没有我她什么都做不好,她问我怎么舍得丢下她一个人,我想告诉她我没有,我没有一分一秒丢下她,我从那片到处是死人的焦土里爬出来,在半空中飘了大半年,才飘回纽约,回到她身边,就是不希望她没了我以后孤零零的……然后事情就失去控制了……”

他发现他的意念开始影响到实物,他让那些扎破他妻子手指的玻璃渣漂浮了起来,紧接着,他从她手里接过了那张照片,他们的结婚照,再然后,他看着他的妻子惊恐地站起身来,趔趄着后退,一副随时都要摔倒的模样,他上前想要扶住她,不让她磕到那儿、碰到那儿,然而他的所及之处都会卷起一股毫无来由的气流,仿佛他的所有情绪和意念都长出了触手。他克制不住它们,因为他已经死了,失去他的肉身作为栖息之地的意念也早该一并离开了,而他带着它们回到了这里,任由它们被黑夜滋养,被家具缝隙里的灰尘和管道里潮湿的空气滋养,被注视着他的死神使者们滋养——那些意念被养成了半死不活的生命体,挣扎着想要逃离他的灵魂。

“没事了,班克斯先生。她没有受伤,只是手指头流了一点血。没事了。不是你的错。“

站在地下室门口的巴奇望着史蒂夫伸出手,在肚子高度的空气中做出了拍一拍的动作,又对着空气说了什么话,像是在安慰什么人似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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