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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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cKirk】His Boy 他的男孩 (McCoy/Kirk,领养梗) 13-18

12.

(会被屏蔽的内容就略过啦)


13.

五年前

 

麦考伊撑着膝盖从地上站起来,汗滴贴着他的太阳穴一直流进颈脖处的凹陷里。他抽过搭在肩膀上的毛巾,往额头上擦了一把。

 

摆在他面前的车子终于摆脱了送来时的一身泥泞,麦考伊把火花塞的帽子取下来,用力甩了甩,那上面的螺纹细致又紧密,很容易把没擦干净的水滴锁在里面,那对点火来说可是个不小的麻烦。

 

把车子拖来送修的那个年轻人,麦考伊只远远瞅了一眼,就忍不住低声骂了句脏话。他太了解这种浑身铆钉和亮片的、在自己的舌头和鼻子上扎窟窿的家伙会对他们可怜的爱车做些什么——他们私自改换汽缸或者前悬吊,在排气管上加装愚蠢的扩音器,他们自己洗车时甚至不等引擎冷却,以致于从头到脚的油封都被搞毁了——而麦考伊(或者按照他来这家车行应聘时提交的ID资料上标注的,麦克·库伯)的活儿,就是找到这辆摩托出厂时标准配置的汽缸和前悬吊,拆掉那愚蠢的扩音器,修复发动机漏油的毛病,然后花上整整二十分钟跟那个乳臭味干的混小子争执为什么他必须放弃他苦心完成的“设计”,就像过去的麦考伊医生跟上了年纪的老人解释他为什么不能把抗生素当饭吃似的。

 

世界上绝大部分工作都不仅仅是纯粹的工作,除了职业相关的投入,它每天都在消耗人们的情绪与脾性。在这家车行的老板看来,麦考伊不算是个优秀的雇员。他沉默寡言,从来不会给顾客推荐车行经销的那些昂贵配件,来到这里快三个月了,他连一单轮胎都没卖出去,每天只是闷头干活,拿着按日计算的薪水。

 

不过麦考伊觉得自己已经比几年前进步多了,他学会控制脾气,不让外界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过多影响他的心情。有时他盘腿坐在仓库的水泥地上,手里握着油腻的扳子,旁边几个同事正在角落里打牌,又吵又闹,他也不会勃然大怒,或者一把将手里的扳子扔到那个洒满了扑克的桌子上,他甚至还能哼两句最近喜爱的通俗歌曲,摇头晃脑,嘴里叼着根烟。

 

仓库里常年泛着一股机油混合着劣质橡胶的刺鼻气味,好在麦考伊对气味的容忍度很高,过去在医学院里做实验时,折磨过他的气味可是数不胜数。他一边擦汗,一边望向仓库外面那片争分夺秒留下最后几分光亮的天空,仓库外走进来一位穿着相仿工装服的中年人,他抬起胳膊,扔给麦考伊一瓶冰镇汽水。

 

“Cooper, 你的男孩来了。”

 

他自己也拧开了一瓶,大口灌下去足足半升,然后接着说道:“三十秒前我看到他在马路对面等绿灯,计算准确的话,再过十秒钟他就会……”

 

没等他说完,麦考伊就听到一连串球鞋踩在铁板上的响动。

 

“Bones!”

 

吉姆猛地停了下来,双脚又止不住向前迈了几步,他摇摇晃晃了半天,才稳住自己的身体。在小孩子的运动原则里,好像从来不存在减速这回事儿,他们一跑起来就是全速前进,不放过身体里任何一丝力气,而等到他们发现自己必须乖乖停下来的时候,就不管不顾地猛踩刹车,以致于他们的小身体总要被不可抗拒的强大惯性推得踉踉跄跄、险些摔倒。

 

小男孩的胸脯十分快速的起伏着,他站在那儿,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然后紧紧闭上嘴巴,只用鼻子呼吸,像是在努力使自己的气息变得平静一点,好让对面那个男人看不出来他是一路跑过来的。

 

“小家伙,你跑得可真快!”费迪南拍了拍吉姆的脑袋,然后打了个响亮的汽水嗝。

 

“我告诉过你不要跑……至少别跑这么快。”麦考伊走过去,从他肩膀上脱下那个沉甸甸的小书包。

 

“我这次跑得很慢了,而且我一共等了二百七十秒的红灯。”吉姆看着麦考伊弯腰把他的小书包靠墙放到了地上,他跟了上去,现在他已经可以顺畅地用鼻子呼气而无需张嘴了。

 

“如果它显示的是二百七十秒,你就应该等二百七十秒。”麦考伊托住他的腋窝,把男孩一把抱到了仓库里那张大木头桌子上坐着。“这里一道疤就足够了,我不想看到第二个。”他皱起眉头,摸了摸吉姆额头上紧贴着发际线的一块小伤疤。

 

仓库和车行后门之间铺着几张铁板,凹凸不平、锈迹斑斑,吉姆曾经在那上面重重跌倒过一次,脑门上划了个大口子,去诊所缝了七针,从那以后麦考伊就不允许他乱跑。但男孩显然不太长记性——况且,让一个十多岁的小男孩不要随便跑动……那相当于不让他们做任何事。

 

“可是二百七十秒也太长了,不应该那么长。”吉姆露出一点质疑的表情来,在他的记忆里,最长的红灯曾经出现在收养院门口那条路与最近一条街道的交汇处,那盏红灯亮起时足足有九十九秒,那个时候的他可不像现在这么乖。“护士姐姐说我不会留疤,等我上中学的时候它应该就消失了。”

 

费迪南又拿过来一瓶汽水,这是儿童装的汽水,比两个大人手里的要少两百毫升。吉姆抬起头来,眨巴着眼睛对费迪南叔叔说了声谢谢,然后接过冰凉的玻璃瓶。麦考伊帮他咬开瓶盖,又从桌子抽屉里摸来一袋吸管,抽出一根,插进吉姆的瓶子。这些多次回收使用的玻璃瓶都不怎么干净,你绝对不敢把它们送到实验室化验一下那上面都有多少种细菌。它们不会致命,但麦考伊同样不希望吉姆拉肚子。

 

“你可以在学校多待一会儿的,等我下班去接你。”

 

“可是学校离这里很近,而且你下班比我放学晚,为什么不能换我来接你呢?”吉姆咕嘟咕嘟地喝着汽水,今天是杂莓味的,他不喜欢杂莓味的。他眼巴巴地看着麦考伊手里那瓶橘子味的。

 

“你可以和同学一起玩躲避球,或者参加一个什么课外小组。我记得在你们学校的公告窗上看到过很多宣传单,那看起来很不错。”麦考伊拿走那支不被男孩喜爱的杂莓汽水,抽出吸管,插进自己的玻璃瓶,然后塞到吉姆手里。无论如何,他都不放心吉姆放学后一个人在街上跑,那太危险了。

 

吉姆没有说话,他埋下头,一边把气泡丰富的橙色液体吸进嘴巴里,一边把那根乳白色的吸管咬得扁扁的。

 

他当然不会跟麦考伊说他在学校没有朋友的事情。这不是他第一次转学了,这种情况他并不陌生,况且他也不是那么渴求朋友——好吧,反正他自己是这么想的——大人们总是想当然的以为孩子们很容易结成朋友,其实不是这样。转学生常常毫无预兆地出现,并且不知道哪一天就又转走了,即使是小孩子也明白建立人际关系的费时费力,他们彼此已经是相熟的好伙伴了,何必找这个金头发蓝眼睛的、看起来像是外地人的新同学一起玩呢?

 

不过有一点令吉姆感到开心:他入学时用的是假名,所以再也没有同学跑到他面前询问他的爸爸是不是那个乔治·柯克,也没有老师对他露出奇怪的怜悯表情。现在他叫文森特·库伯,是麦考伊的侄子,他的个人信息上是这么写的。麦考伊不得不为他和自己办了两份假ID,他有百分之百的理由确定收养院已经报警了,他不确定自己和吉姆的资料是否已经被警方记录在案,他必须假定自己现在已经是一名嫌疑犯。兜售假ID的贩子并不难找,困难地是你必须每隔一段时间就再次更换ID,居民档案管理局的系统有定期的例行更新,一个假身份通常撑不过半年。

 

这意味着三年来,麦考伊带着吉姆在五个不同的市镇停留过,换过四次工作,而吉姆转过四次学。乐趣不是没有,比如起名字,而吉姆每一次都随麦考伊的姓,他还得在外人面前称呼麦考伊”uncle”或者”daddy”, 这视情况而定,总之越多样越好。

 

“我保证我下次不会跑了。”吉姆依然咬着他的吸管,声音含混不清。

 

“老兄,别太紧张了,这片街区还是挺太平的,况且放学时间都有交警在校园门口看着,出不了什么问题,”费迪南把空瓶子搁在桌上,懒洋洋地从抽屉里拿出几把螺丝刀,“有个热爱课外活动的儿子才叫悲惨……你知不知道现在一套轮滑专用的儿童护甲要多少钱?还不包括轮滑鞋本身……”

 

“你想学轮滑吗?”麦考伊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揉了揉吉姆的脑袋,“我可以给你买一双,带动力加速的那种,我在广告上看到过,你应该会喜欢。”

 

“我可以下课后穿着轮滑鞋来接你下班吗?我想我不用护甲什么的。”吉姆高兴地咧开嘴。

 

“不可以,你只能在学校的操场上练习,而且我相信你需要一套护甲。”

 

吉姆收起了笑容,他的蓝眼睛里写满了悲伤,麦考伊熟悉他的这种表情,他现在知道要学会抵抗这小家伙别样的撒娇方式了,刚开始的那一年他几乎次次中招。

 

“小家伙,挑一双最贵的,趁你这位年轻的爸爸尚且处于这个头脑不清楚的年纪。”费迪南没有看吉姆,他自顾自摇了摇头,对麦考伊露出那种“溺爱孩子的父亲真可怕啊”的表情。

 

“你一周的酒钱就足够给你儿子买双新球鞋了,Ferdi.”麦考伊用“问题出在你身上”的表情回敬他。

 

吉姆趁着两个大人斗嘴的空当从桌上跳了下去,他跑到墙壁的另一头,望着那辆刚刚被冲刷一新的摩托车。他对一切交通工具都很感兴趣,所以麦考伊的这份工作,至少对吉姆来说,是很有趣的。他明白这是顾客的,所以不能随便触摸,他就只是认真地注视着,琢磨那些细小零件的衔接方式,或者前悬吊与把手相连的角度,他想知道这些看起来硬梆梆的金属、亮闪闪的塑料和软绵绵的橡胶是如何组成了一个可以在路上风驰电掣的大家伙的。交通工具总是拥有这样迷人的地方,它们的精巧和美丽可以把活生生的人移动起来,前往到遥远的未知之地——这是与众不同的美丽。

 

麦考伊也走了过来,他蹲在吉姆旁边,伸手把排气管上最后一点水迹抹掉。

 

“你快下班了吗?今天没有作业,我想和你一起看棒球赛……”吉姆也伸出一只手指,在麦考伊那件浑身都是大口袋的工装上戳了戳,戳了一指头机油味儿,“我保证这次我到时间就去睡觉……”

 

“Jim, 晚上跟我一起去一位好朋友家吃晚饭。”

 

麦考伊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他表现得那么镇定,通常他对吉姆说事情的时候他都会直视吉姆的眼睛,但这次他只是看着那根排气管,不锈钢的表面倒映着吉姆的金色脑袋。

 

吉姆有些慌张地抬起头来,他不记得这三年来他们曾经在什么别人的家里吃过饭,麦考伊甚至没有带朋友来过他们住的地方做客。他第一反应是海伦,但那不可能,因为海伦和蒂娜现在住在芝加哥,而这里离芝加哥有好几百英里,可是他想不到麦考伊还有什么可以去拜访的朋友,他们的生活几乎以回避熟人为信条。

 

“那等吃完晚饭,我们可以回家看棒球赛吗?”

 

吉姆歪头看向麦考伊。

 

^^^ ^^^ ^^^

 

雨下得很急,麦考伊把灰色外套的领子抓起来,尽可能捂住头顶。他不怕被淋湿,他只是想给手头上找些事情做,否则他没办法平静地走在这条行人寥寥的路上,一个人走回家。

 

吉姆表现得比他想象的还要乖。

 

凯瑟琳和她的爱人热情地招待了他们。她事先询问了麦考伊,吉姆都有什么喜欢吃的,麦考伊没能答上来,吉姆好像是个什么都挺爱吃的孩子(当然除了花椰菜,像所有他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样,还有彩椒),他从来不挑食,哪怕是绿油油的蔬菜沙拉他也能捧着玻璃碗慢吞吞地全部吃完。所以凯瑟琳烤了一大盘千层面,而吉姆在诱人的香气里显得食欲寡淡,心不在焉。麦考伊还从来没看到过吉姆吃东西时心不在焉。

 

不过他还是握着叉子把自己的分量全部吃完了。凯瑟琳会向他问话,他全都回答,好像期望自己的回答能让对方快些满意,然后把话题从他身上移走。偶尔他会悄悄地抬起蓝眼珠,小心翼翼地把目光挪到麦考伊的脸上,然后在麦考伊回看过来时迅速挪开,把小脸埋进黏糊糊的餐盘里。

 

凯瑟琳是麦考伊读大学时的同学,两个人是非常要好的挚友。凯瑟琳的爱人无法生育,夫妇俩一直以来都很想领养个孩子,但手续上的诸多问题导致领养计划一直搁置。半个月前,麦考伊联系到很久不见的老友,跟她简略地说明了自己和吉姆的情况。

 

这件事他一直瞒着吉姆。

 

要怎么跟这个男孩开口呢?麦考伊思考了无数次。“Jim, 我帮你找了个新家”或者“你想换个地方住吗,小鬼”?天呐,太傻了。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轻快随意地提起这件事,就像他对吉姆提议说“晚上我们吃鱼排”那样的轻快随意。这件事无论怎么提起都不可能轻快随意。

 

三年来,他一直在为了取得吉姆的监护权努力。他利用空闲时间搜集那家收养院被家庭领养走的孩子的信息(为了使收养人受到全社会的监督,他们的基本信息会在妇女儿童保护协会网站上公示),希望取得联系,他相信吉姆不是唯一一个受到收养院内部人员暴力对待的孩子,如果可以拿到收养院存在虐待儿童的行为的证据,他或许有机会将收养院告上法庭,并且在未来面对自己可能遭受到的指控时占据有利地位。他也翻阅了收养法和各种儿童收养机构的规章条文,令人失望的是,即使他有一天能够恢复原先的身份,他想取得收养吉姆的资格,也依然会是个艰苦的斗争。

 

他不能拿吉姆的成长来给自己打赌。

 

麦考伊知道,这三年来吉姆跟着他很开心,如果不是他自作多情了的话。如果让小孩子自己选择,他一定只紧紧跟在麦考伊屁股后头,哪儿都不肯去。吉姆曾经对他说,自己有一个“麦考伊医生-雷达”,只要麦考伊在他附近,那么他就能把他找到,比如两个人一起逛卖场,购物清单里写着卷纸和牙线棒,而他们站在人头攒动的生鲜冰柜区,小男孩就会大声对麦考伊说“你在这儿等我”,然后以麦考伊没反应过来的速度一转头就跑了个没影。等到麦考伊在原地焦急地等了五分钟,脑袋里闪过了一系列吉姆被什么坏人拐走的画面,最后甩开购物车冲到服务台,就看到小男孩抱着一大袋十二只装的卷纸,上面摞着两大盒牙线棒,歪歪扭扭地跑到麦考伊面前,歪着脑袋问他“你怎么不在原地等我?不过我还是找到你了”,然后咯咯笑着怪罪他居然把购物车弄丢了,他又要把刚才好不容易找齐的三角黄油、粘钩、织物护理剂和一大堆薯片和饼干挨个搜罗一遍。

 

吉姆是孩子,但他是成人,他有必须要为吉姆考虑的事情。如果继续让男孩跟着自己,继续过这样没有稳定住所、稳定学校甚至一个稳定的身份的生活……那无疑是在害他。

 

从车行离开前往凯瑟琳家的路上,吉姆看上去就有些不安。麦考伊问他是不是哪里不太舒服,男孩摇了摇头,然后说自己也许不该喝那么多汽水,他几乎把自己的那份和麦考伊的那份都喝光了。麦考伊说没关系。吉姆的小手被麦考伊牵着,他沉默下去,好像显得更加忧愁。他知道如果是在平时,他一口气喝光了将近六百毫升的汽水(他也没有那么贪嘴,他只是渴坏了而汽水总是越喝越渴),麦考伊才不会说“没关系”呢,他会凶着脸告诉他“我再也不会允许你喝汽水了”,虽然他只是在吓唬他。

 

“我们为什么要去那里吃晚饭?”走了一段路之后,吉姆终于把这问题拿了出来。

 

“因为Cathy邀请了我们。”麦考伊用余光瞥见了吉姆抬起的小脸,但他决定自己不要去看那吉姆。

 

然后吉姆就没有继续发问。小男孩平时总是有很多问题的,他很少这么心甘情愿、老老实实地沉默下去,有时候麦考伊觉得他就像是一个行走的小机器人,出厂设定是“跑跳”“吃东西”“咯咯直笑”加上“提出问题”,他简直不知道那些数不清的问题是如何钻进吉姆的小脑袋里的,每次听到“为什么”打头的句子麦考伊就会警铃大作。偶尔他会不懂装作地唬弄一下,但更多时候他都彻底答不上来,只好无可奈何地捏一捏吉姆的小脸,“你以为你的Bones就是你的百科全书”,而吉姆会眨巴着眼睛说是的,你就是。打个比方,如果吉姆问麦考伊一艘星舰上最多可以装多少人,麦考伊笑着回答说也许十万,吉姆就会真的牢牢记住这个数字,虽然他觉得十万会不会太多了一点,星舰还飞得动吗?认识到小男孩对他的盲目信任后,麦考伊就再也不敢随口瞎编了。

 

吃完晚饭之后,凯瑟琳提出带着吉姆去院子里看看,那块精心修剪过的草坪上有一个秋千、一个吊椅和一棵吉姆张开胳膊都抱不过来的大树,而院子的右侧栽了一大堆吉姆叫不出名字的低矮植物。他在那颗大树的树皮上摸了摸,干燥皲裂的触感让他发出一阵惊叹,他轻轻用手拨弄了篱笆上的一串藤蔓,然后被那藤蔓茎干上的绒毛弄得浑身发痒。他的注意力终于被吸引了几分,而当他回过头去想要找麦考伊过来看时,他只看到那位女士的笑脸。

 

凯瑟琳阿姨说,她和她的丈夫为吉姆准备了卧室,他可以在这里睡一晚上,他一定会喜欢的。吉姆探出身子,望了望凯瑟琳背后的门厅、餐桌还有他视线所及的一小截走廊。哪里都没有老骨头。

 

雨淅淅沥沥地变小了,麦考伊没有放下衣领。他保持着那个有点愚蠢的挡雨姿势,时不时一脚踩进积水的坑洼里,裤脚被彻底打湿,而他没有什么感觉。他有些庆幸凯瑟琳家距离他的那间出租屋并不远,他不需要骑车、的士或者搭地铁,他有了合理的理由出来淋一场雨,让他的头脑冷静下来。他的头脑并不在发热,实际上那里面一片冷寂。

 

他回想起晚饭前凯瑟琳找他单聊时的对话,她说这件事不能着急,他们必须慢慢来,她还说“Len, 我看得出来,Jim很依赖你”。而她对自己同样满怀信心。凯瑟琳是位中学教师,她的丈夫拥有一家业界有名的建筑承包商,他们家境殷实,两人均无不良记录,他们有能力为吉姆提供最好的生活环境和学习条件,同时他们也找好了律师,随时可以带吉姆去做身份认定(他们必须把吉姆的监护权从那家收养院手里夺过来,而吉姆这三年里的空白,他们自然有办法找个借口来搪塞过去),然后递交收养申请。凯瑟琳对他说,Leonard, 你不会后悔了吧?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麦考伊摇了摇头,勉强自己做出一个笑的表情。

 

凯瑟琳同他说好,让吉姆先在家里住一晚上,这或许是她亲近吉姆的第一次机会,她得好好把娃。如果吉姆没有表现出太大的不适应,这会是个不错的开始,那孩子看起来一切都好,只是有些怕生。麦考伊不记得吉姆在自己面前什么时候怕过生——他记得吉姆第一天见到时就对他笑了五六次,又跟这个医生说了一大堆话,而今晚这顿饭小男孩甚至没有开口说超过五句话。

 

麦考伊转过一个街角,再走大约四百米,就到了出租屋所在的街区。他已经开始想念那个小家伙了。

 

雨夜有股神秘的力量,它会让快乐的人变忧愁,忧愁的人变悲伤。锋利的雨水把轻盈摇曳的树叶全都打湿、吹落,让它们蜷缩在黑色的枝干上,或者趴伏在浑浊的水面上,偶尔有几片湿漉漉的脏叶子被卷进空中,等风短暂消散后,它们便四下飘落,落到麦考伊的肩头或者袖子上,散发出潮湿的、植物独有的腥气。麦考伊想到他答应过吉姆要给他买一双胶鞋,吉姆是那么喜欢在下雨天四处乱跑,他必须有一双胶鞋,然后麦考伊会把他的裤脚卷起来几道,用手裹紧,囫囵塞进胶鞋里,让他尽情和那些小水洼较劲。吉姆从来不需要雨伞,或者说他不觉得自己需要雨伞,雨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什么时候看到从天上掉下来过什么伤害人的东西?麦考伊知道,吉姆对天空有一种信任,就像他信任自己那样。

 

通讯器突然在裤兜里尖锐地叫了起来,麦考伊四处张望着,几步跨进一处遮阳棚下面的空地。

 

“Cathy? ”

 

“Leonard…”

 

女人听起来惊恐万分,她的喉咙像是被绑住了,收声孔只能捕捉到她快得出常的鼻息,好半天才终于传来一阵微弱的嗓音:“Jim不见了……”

 

 

TBC



14.

 

吉姆从舰长椅上站起来,走向模拟舱通往连接廊的前门。他抬起头,朝着上方那扇拱形玻璃窗伸手示意,并拢的食指和中指在额前划出几公分的距离,配合脸上的笑容,礼貌而狡黠。

 

他看不见那道深色玻璃后面的任何景象,但他可以猜到。那后面一定是几位背手而立的考官,还有几位神情高傲的程序员,而他们此刻一定放下了手里的记录簿,高傲的神情在脸上分崩离析。吉姆猜得到这个。

 

他抬起另一只手,咬下最后一口果肉,现在他的手里只剩下那颗被啃得骨瘦如柴的苹果核。等到跨出门,从走廊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他还是没找到垃圾箱,而对面正走来一位身形窈窕的学员——奥利安女孩的傲人身材在光洁如新的地砖上映出了清晰的影子——吉姆让出通道,他放松而不失风度地倚靠着墙壁,一手插进裤兜,一手将苹果核重新塞到嘴边,看起来他正在津津有味地品尝着最后一层并不存在的苹果肉。

 

女孩放慢脚步,棕红色的睫毛缓缓上翘,朝着吉姆的方向转过身来。

 

“所以,你是今天测试的‘舰长’?”

 

吉姆不置可否地笑了,他刚要自我介绍,便被女孩用指腹摁住了微微张开的嘴巴,“James T Kirk, 不到三年的时间就修完了四年所需的所有课程,学院里没有几个和你同龄的预备指挥官——所以,你不用自我介绍。”

 

“哇哦,我不知道我的脸上贴了我的履历表。”吉姆抓住女孩鲜绿色的手指,握在嘴边,迟迟没有放开。

 

“不不不,这不是我认出你的原因,Kirk. 我是Gaila的好朋友,她把你甩了之后曾经跟我哭诉过她有多后悔然后给我看了她手机里存着的三百多张你的照片。”

 

吉姆的笑脸僵住了大约零点五秒,然后绽开得更大了,“我觉得我本人比照片上好看一些,你觉得呢?”

 

“的确。”女孩饶有兴致地点了点头,笑容甜蜜。

 

“学员JamesTiberius Kirk. ”

 

身后传来一阵迅速拉近的脚步声,吉姆后仰着闭上眼睛,然后无奈地睁开,他对面前的绿美人低语了几句,随后才转过身去,望向那道声音的主人。

 

“我以为测试已经在五分钟前就结束了。”

 

“是的,它结束了。”

 

吉姆脑袋一歪,面带不爽地紧盯住这位穿着深灰色制服的家伙——穿着深灰色制服的瓦肯人。他的视线被那两只尖尖的泛着青绿色的耳朵吸引过去了,脸上的不爽变成一种近乎无辜的专注。

 

这家伙的耳朵好像没有吉姆以为的那么尖,也没有吉姆以为的那么绿。

 

“所以,你是来向史上第一位通过这个测试的学员道贺的吗?”吉姆把自己的视线拽到了瓦肯人的眼睛上,他在那双褐色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红色制服,“谢谢你的好意,但我得先走了。”

 

瓦肯人瞬间紧蹙的眉毛让吉姆感到一种不适,他以更加莽撞的眼神回敬那道审视自己的目光,像是在课堂上公然质疑教授权威的一年级新生。吉姆可不是什么一年级新生,这已经是他来到学院的第三个年头了,在这三年里,他学会了徒手格斗(感谢他从小摸爬出来的那套野路子,他学得很快),学会了传感器原理(这门通识课每年都要挂死三分之一的新老学生),学会了榴弹炮在不同种类星舰上的操纵方法(那位教授在零分和满分间犹豫了很久,最后他决定给吉姆满分),但从来没学会收敛自己的锐气与锋芒。

 

“学员JamesTiberius Kirk, 作为小林丸号测试的初始程序员之一,我有成分的证据来推断,你实施了作弊行为,以达到通过此次测试的目的。”瓦肯人不紧不慢的寡淡嗓音一点一点砸进这位人类学员的小圆耳朵里,“我已向学院提交了针对你此次作弊行为的指控,听证会将在明天十四点钟举行,请你准时出席。”

 

“如果我拒绝呢?”吉姆仍然歪着头,他甚至骄傲地眯起眼睛,好像一点震惊或慌忙的情绪都没有从心里产生,只是那急促的语速泄露出些许进攻性,“我来参加测试,我通过了测试,这就是一切。”

 

“如果你拒绝参加听证会,代表你放弃为自己进行辩护的权利。任何可能产生的处分和后果,你必须无条件承担。”这位佩戴中校肩章的瓦肯人是如此平静、如此肯定,以致于这种平静在吉姆的眼里简直有了一点挑衅的意味,“最严厉的后果是,你将被学院除名。”

 

瓦肯中校没有留给这位学员更多用那双人类的蓝色眼珠来狠狠瞪视自己的时间,他说完便转身离开了,仿佛一位寥寥几句便结束了最终陈辞的律师。吉姆站在那儿,气呼呼的,他的胸膛因为呼吸而显出明显的起伏——这套笔挺的制服总是勒得他浑身不痛快,他恨不得直接把那道紧紧扼住自己喉咙的领子扯开,但他又想把手里的苹果核扔在那个尖耳朵程序员的后脑勺上,他被这两个突然冒出来的冲动搅乱了,简直不知道应该先实行哪一个才好。

 

最终他终于深吸了一口气,既没有扯开自己的制服领子,也没有拿苹果核去砸那位中校。他转过身去,迈向走廊通往外界的出口,他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肩膀以微弱的幅度塌陷下去,胃袋也莫名绞紧了,吉姆揉了揉肚子,他想也许他下回得学会细嚼慢咽。

 

这栋专供实验和模拟测试的建筑没有直接对外开放的出入口,吉姆需要走桥通往另一栋楼,才能下到地面。连接两栋楼体的桥梁架在大约二十五层的高度上,两旁放眼望去,可以将学院总部的景象尽收眼底。已经是十二月了,昨晚气温骤降之后,便迎来今天头顶上的一大把直剌剌的阳光,总部建筑的表层大多采用钢化玻璃,在这样的天气里,桥上的人几乎要被四处反射过来的阳光淹没了。

 

吉姆喜欢晴天,但不喜欢这样的晴天。它太过直白、太过热烈,好像要把人都剥光,扒出体内那颗不知道是什么颜色的心脏似的。他抬起手,试图挡住几根斜戳过来的强烈光线,然后还是有无数根笔直的光线戳进他的眼,弄得他只能埋下脑袋,好让一片白花花的视线重新恢复原来的颜色。

他终于发现一只垃圾桶,远远就把果核朝那道窄缝对准,然后丢了过去。垃圾桶乖乖地把苹果核吞进肚子里,发出一计闷响,听起来孤零零的。

 

推开寝室的房门,吉姆忙不迭地把制服从身上扯下来,随手扔到沙发靠背上。他小时候的习惯好像还没有这么随便(麦考伊虽然从来不在叠衣服叠被子这些事情上苛求他,但他大部分时候都能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而来到学院的这三年,他反倒越过越回去了。和他同住的那位室友并不在屋子里,吉姆松了口气,他现在不想和任何人寒暄打趣,尤其是想到威尔可能会跟他聊起放假回家后都要让他老妈做些什么口味的馅饼,吉姆就更兴致缺缺了,虽然他并不讨厌馅饼,事实上他很喜欢馅饼。不过他没吃过家里做的馅饼,麦考伊从前只会用食物复制机,或者从餐厅打包,吉姆不知道室友母亲做出来的馅饼是什么味道的,他觉得应该也不会更美味到哪里去。

 

吉姆不太理解自己对小时候在麦考伊家吃到过的所有事物的想念,它们大多都只是碳水化合物、氢化植物油和可食色素的混合物,和他在学院吃的没有什么不同。为了保证和提高学员的身体素质,学院里提供多种多样的新鲜蔬果,吉姆不再喝得到那些缺乏营养的汽水了,他也很想念汽水。他想念汽水,想念汽水瓶口上那个不大干净的盖子,他有一秒钟咬开瓶盖的本领,也会单手使用开瓶器,麦考伊教他这些的时候对他说,以后你可以用这招来糊弄女孩子,而吉姆至今还没落实过。他想到那个身材火辣的奥利安女孩,这会儿他好像已经忘记了那个女孩长什么样了。

 

吉姆去浴室冲了个澡,然后他发现自己忘记了毛巾和换洗的衣服。他在雾气迷蒙的隔间里呆站了一会儿,好让自己满身的水滴快点淌掉,接着湿漉漉地走进卧室,翻出抽屉里随便一条没用过的浴巾(还是毯子什么的),把自己包了起来。

 

他坐到床边,捞起大浴巾的一角,揉到脑袋上擦头发。擦头发是发呆的好时候,吉姆望着地板上那串被自己踩出来的湿脚印,半天都没有转动脖子。这些水印马上就会自己蒸发掉了,不用去擦,吉姆想。他的拖鞋跑到哪里去了?吉姆往床底下瞅了瞅,没有找到,然后他决定光着脚也挺好,事实上他经常光着脚走来走去,像他小时候那样,即使曾经不止一次被桌子腿或者沙发角狠狠撞到了脚趾头,痛得泪眼汪汪直不起腰,被麦考伊抱起来一边责怪。时至今日,这个坏习惯依然跟随着他,只不过当他被寝室里那张茶几的尖角磕到脚背时没有人跑过来吼他“我跟你说过别再光着脚乱跑”,吉姆把一只腿折到床上,摸了摸自己脚背上那块颜色黯淡的划痕。他明天该去查查自己的户头了,吉姆突然想到,这季的奖学金应该快要发了。来到学院的第一年他就申请到了奖学金(什么什么战时人才培养专项计划,不是科研方向也不是补助类的,吉姆的成绩和表现总是在两个极端之间游走,符合他条件的奖学金项目并不多),谢天谢地,否则他可没有当初一次又一次把麦考伊给他寄来的信用卡重新寄回去的底气。

 

他把毛巾丢到一边,伸手去摸桌子上的钱夹。他抽出那张平凡无奇的卡,卡面崭新崭新的,是未曾使用过的迹象。在第五次收到这张卡后,吉姆终于放弃了,在「倔脾气」这项指标上,他杠不过那个男人。他把卡留下来,一分钱都没有动过,他知道银行会定期出两份对账单,一份寄给持卡者,一份寄给开户人。

 

三年来,这张如同乒乓球般被两人打过来又打回去的银行卡信封,就是他和麦考伊唯一的联络。探亲假他没有回过家,平日从来不给麦考伊打电话或者视频聊天,他也不写信,包括那次极端严酷的体能考试之后(他在学院医疗室的病床上躺了两天,护士建议他给家人报个平安,他不知好歹地跟小护士抛了个虚弱的媚眼,然后便翻身过去继续昏睡了两天)。

 

麦考伊也没有来看过他,没有给他打过电话或者视频聊天,没有写过信。每次看到那张银行官方信封表面上的一小块透明薄膜,吉姆僵直的脊背就会垮塌下来,他捏着那张信封,半天不吭一声,或者又不死心地把信封拿起来仔细查看,企图在一览无余的信封里找到什么秘密夹层,或者被他遗落了的便签条。

 

什么都没有。

 

如果不是这张银行信封上还印着麦考伊的地址,有时候吉姆甚至会怀疑自己人生里到底有没有一个姓麦考伊的医生,或许他还坐在那间收养院的干枯草坪上,用破旧的画册盖住脸,想象自己有一天考上了星舰学院,想象自己找到了妈妈。他小时候的幻想里倒真的从来没有出现过老骨头。这听起来愚蠢得出奇,但人有时候就是会有这样幼稚不堪的时刻,尤其是用酒精把胃袋装满之后,吉姆可是学院附近那家地下酒吧的常客。

 

他把卡塞回去,故意不去看右下角那张塞在薄膜里头的麦考伊的照片。吉姆觉得自己今晚必须得去喝一杯了,或者喝很多杯,喝醉了就能轻易睡着,否则他又要张着眼睛,看一晚上吊灯的倒影,或者闭着眼睛,听一晚上石英表指针滴答作响的步伐。明天还有一场可恶的听证会,他可不能在那个可恶的尖耳朵混蛋面前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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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姆很少一个人喝闷酒,但今天是个例外。他用双肘撑住吧台,眼睛聚焦在那一排糖浆和预调酒的塑料喷嘴上,那些挤挤挨挨的漂亮瓶子在镭射灯与镁光灯的杂乱交映下变了色,吉姆愣愣地望着,想要拼出那些奇奇怪怪的预调酒的品牌名称。

 

他一边口齿不清地拼读着,一边抬起手里的啤酒,酒罐表面渗着一层细密的水汽,弄湿了吉姆的手心。罐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变得轻飘飘的,他拿到耳边晃了晃,愣是没听出还剩多少来。

 

他本来只想在卧室里喝上几罐,然后就能顺利地倒头大睡,可惜冰箱的饮料架早在五天前就被他掏空了,他只找到室友的两盒脱脂牛奶。威尔最近正在紧锣密鼓地健身增肌,他三番五次地警告吉姆不许在自己面前吃炸鸡或者煎蛋吐司,于是吉姆连吃了一个礼拜的炸鸡和煎蛋吐司,差点把威尔吃哭了(“你连这点诱惑都经受不住,兄弟,你当初是怎么通过精神测试*的?”)。

 

吉姆后来有些后悔,并不是因为他在这七天里增重了两磅——好吧,这的确是原因之一,不过他对练块的热情没有那么疯狂,两磅是可以接受的——而是每当他咬在那张油滋滋的煎蛋吐司上时,他都会想起那个厨艺欠佳的男人。直到现在吉姆还是习惯两手直接抓起来吃,但他知道,如果是在家里,麦考伊会拍掉他的手,然后把刀叉塞进他手心里,或者干脆把自己切好的那盘推到吉姆面前。时至今日,吉姆想到小时候的那些餐桌上的画面,还是会忍俊不禁,又不是什么法式大餐,为什么要固执于使用齐整的餐具呢?这是麦考伊性格里根深蒂固的东西,它根深蒂固在吉姆的脑子里。只要条件允许,他就会从厨房里摸出一把叉子和一把刀子,有些笨拙地握在手里。

 

他喝得足够多了,给自己的脑子喂饱了它所需要的混沌感。他从屁股后头的口袋里掏出钱夹,却被一只手拍在肩上。

 

“Jim? ”

 

吉姆转过头去,看到一张陌生的脸。

 

“真的是你,太巧了……如果不是我的同学认出了你,我可能还不知道你坐在这儿……”年轻的男孩自顾自说着,看起来喜气洋洋,“抱歉,忘记自我介绍了,我是William! 我一直想跟你见上一面,但我刚来到这里不到半年,学院真的是太大了……”

 

“等等……抱歉,我想我不认识你。”吉姆完全不知道男孩这幅自来熟的轻松随意是从哪来的,他决定自己没有见过他。

 

“啊,的确,我们之前没有见过面……”年轻男孩不大好意思地抓了抓脑袋,“我太匆忙了,没有说清楚,我就是Billy! ”

 

吉姆一头雾水地耸了耸肩。

 

现在一年级男孩的搭讪技巧难道都变得这么……返璞归真?没有不敬的意思,但他还是比较喜欢年长一点的类型。

 

“但……你真的不知道我吗?抱歉,我以为Dr.McCoy跟你提到过我……”

 

吉姆的背部一下子挺直了,像是被人用什么钝物猛地戳在上面似的。他好久没有听到那个称呼了。

 

“对不起Billy,是我的错,我想他跟我提到过你。是我一时忘记了……”他用手抹了把脸,挤出一个笑来,他敞开胳膊,冲吧台上自己残留下来的那堆酒罐扬了扬下巴,“你知道,人喝多了脑子就不大好使,真的抱歉……”

 

他不想让这个可能是麦考伊朋友的男孩对麦考伊失望,也不想让男孩知道自己三年来都没有和麦考伊有过任何交谈的事实。

 

“噢没关系!你想起来就好,我们本来就没见过面,一时想不起来是正常的……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只是一直找不到跟你见个面的机会,刚才我的朋友在那边认出了你,所以我想来打个招呼。”

 

男孩看了看吉姆身边的空位子,双手一撑坐了上去,左脚的动作看上去有些迟缓。吉姆已经可以大概猜到,这应该是麦考伊众多被治愈的病人之中的一位。

 

“你看出来了吧?是这里……”Billy指了指自己的左边小腿,“里面有三根这么粗的钢筋。”他用食指和拇指圈出粗细,脸上带着毫不在乎的天真与自信,“虽然手术是在外科医院做的,但Dr. McCoy给了我很大帮助。他是我的恩人,也是我和我母亲的好朋友。”

 

吉姆抿嘴笑了。他点点头,眼神清醒很多。

 

那种突然听到麦考伊名字的震动正在以它出现的速度消减下去,吉姆心里感到一阵奇怪的熟悉,好像还是在很多年前那样,在车行,或者在后来麦考伊工作过的那几间小诊所,费迪南叔叔挤眉弄眼地逗他笑,告诉他“你老爸是个很酷的家伙”,那些头发里有一股消毒水味儿的护士阿姨蹲在他面前,告诉他“你不知道你爸爸有多棒,小甜心”,太好笑了,他怎么会不知道?不过他还是很喜欢听到别人夸麦考伊,每当他听到的时候,虽然他会摆出一副“我比你知道得更多”或者“哪有那么夸张”的臭脸,但心里的快乐从未变动过。

 

即使现在也是一样。

 

他搓响指头,让侍应生给男孩上了杯冰茶,“你看起来恢复得很棒。”

 

“嗯,Dr.McCoy说我比大多数同样情况下的病人表现得更好,他本来以为我要坐几年轮椅,更别提来学院了。现在我来了。”男孩把冰茶握到手里,很爽快地灌下去几口,“我听我的朋友说,不出意外的话你今年就能升任指挥官了,那才是真正的‘很棒’,Jim! 很多人连按时毕业都做不到,而你只用了三年……”

 

吉姆突然有点不好意思,他低下头笑笑,然后用拳头蹭了蹭鼻子。他很少有脸皮薄到这种程度的时刻,或许是男孩语气里的欣赏和倾慕太过直白与真诚,这令吉姆有些慌乱。他应付得了质疑或者轻蔑,但他应付不了这种真诚。

 

“Leonard一定很为你骄傲……我妈曾经在家念叨,等到我‘像Jimmy一样’当上了舰长,她要好好张罗一场晚饭,只可惜那时候我俩可没时间吃饭了。我妈是个做饭狂,她总是抓住一切机会张罗大餐,我开学前的那个周末,她就为了庆祝Leonard的好消息请他来家里晚饭……天哪,虽然Leonard把他的前妻和女儿也一起带来了,但她也不至于她把一整个卖场的生鲜区都搬回家!”

 

吉姆脸上的不好意思转成了困惑,“……‘好消息’?”

 

“你还不知道?”比利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露出吃惊的笑容来,“他居然忍了这么久没有告诉你……可能他想给你个惊喜吧,Dr. McCoy是那种沉得住气的人,不过我想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吉姆愣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全部消失不见了。

 

他带了海伦和蒂娜去朋友家一起吃饭,吉姆想。麦考伊带了海伦和蒂娜一起,而在此之前海伦甚至不允许麦考伊独自看望蒂娜,吉姆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个傻瓜,这三年里可能发生的变化他一分一毫都无从得知。

 

“我想还是先别多嘴了,Leonard一定想要亲自告诉你。这是件大事,我为他感到高兴……虽然妈妈一开始还有些不确定,她不知道这对他来说到底是好还是坏,但我百分之百支持他。别管年纪啊别人的看法啊什么的,人要为自己而活。”

 

比利把最后一口冰茶吞进喉咙,爽快地咂了咂嘴,放下玻璃杯,然后对吉姆露齿一笑。

 

“我朋友还在那边,我得先回去啦。下次见,Jim! 祝你好运。”

 

“谢谢。”吉姆点点头。

 

他坐在那个瘦长的高脚凳上,半天没有动弹。他从那堆喝剩的易拉罐里挑挑拣拣,最后摸到一罐感觉还剩了不少的,匆忙往嘴里灌。刚才为了集中精力进行对话,他花费了不少力气,现在终于可以懈怠下来,任由酒精在全身血液里横冲直撞,大脑糊成乱糟糟的一团。他嘴里叼着酒罐,从钱夹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纸钞放到桌上,他昏头昏脑地转过身去,手里的钱夹被一个脚步鲁莽的大个子挤掉在地上。

 

吉姆没什么反应,他弯腰去捡,酒吧里人实在是太多了,音乐的鼓点、人声的嘈杂全部堵在他耳朵里,地面上到处沾满了脚,他在昏暗的光线里摸到了敞开的钱夹,里面乱七八糟的收据和毫无用处的卡片洒得一地都是。他把钱夹捡起来,检查那张照片还在不在,那片布满划痕的塑料薄膜下只有黑乎乎的皮面,照片不见了。吉姆不断被经过的脚步挤来挤去,他的嘴唇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他说了句什么脏话,想拨开那些惹人讨厌的腿和脚,寻找那张照片,他找不到那张照片。

 

“你给我回来,婊子养的……”

 

吉姆突然站了起来,他不管不顾地挤过人群,抓住刚才那个碰掉他钱夹的高个子,“为我找到照片,否则你今晚不要离开这间屋子!”

 

“放开我,疯子……”高出吉姆半头的年轻人挥开胳膊,看清面前人之后,嘲弄地嗤笑出声,“Jim Kirk? 你就是那个通过了小林丸测试的Kirk? ”

 

“找到我的照片,小子……”吉姆的胸膛一起一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喘地这么厉害,他像是被什么人抓住了心口,那种难以呼吸的感觉太难受了,“我的照片……”

 

“我老爸从小就爱跟我讲Captain Kirk的英勇事迹,说他有多勇敢、多伟大……结果你告诉我他的儿子就是你这样子?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吉姆不太听得清楚眼前这人都在说些什么,他有些后悔了,并不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可能会陷入一场无意义的挑衅而感到后悔,而是他这才发觉,如果自己离开了那片混乱的、到处都是坚硬鞋底的地板,他找到那张照片的几率就更小了。这人可真吵,吉姆摇了摇头,他觉得有些头痛。

 

“这不能把责任怪罪到他的头上,没错……所以你是从哪学来的那一套,‘天才’?是你‘天赋异禀’,还是你有个后爹教会你骗人的把戏?”

 

吉姆半天才把眼睛对焦到面前这个男人的脸上。

 

他一点都没有长进——小的时候,十六七岁的时候,听到别人挑衅的话,听到别人说他继父什么不好的话,他起码还会咬着牙让别人“有胆再重复一遍”——他的拳头攥得是那么的紧,浅浅的指甲都陷进手心的肉里,照着那人的鼻梁挥过去时他感受到剧烈的疼痛,痛感在手骨上炸裂开来,而缓解这种疼痛的方式是更多的疼痛。他打得毫无章法,因为力气和章法是无法共存的两种东西,他打得那么用力,连自己的平衡都快要失去了。

 


 

15.

 

吉姆在地上好好地躺了一会儿,而不是在那几个小流氓消失后就马上爬了起来。他眼睛里进了沙子。

 

那些沙粒细小而干燥,三两成群地趴伏在小男孩柔软的眼睑里,产生一阵微弱的、完全可以忍受的刺痛感。吉姆抬起手背,在眼睛上一阵粗鲁的擦拭。怎么能擦干净呢?他那细瘦的手腕并不比眼睛更干净整洁——东一块西一块的青紫或红肿,夹杂几处轻浅的伤口,像是被那些男孩子的球鞋掌钉给刮蹭出来的;伤口表面翻起几道薄薄的皮,血珠缓慢而细密地渗出,尘土和沙子黏在这一小块潮湿的皮肤上,看上去灰乎乎的。

 

这也许能帮助结痂?吉姆也不确定,他抬起另一只脏兮兮的手,想把伤口上的脏污拍掉,可没管住力气,把破皮的部位拍痛了,他赶忙停下动作,龇牙咧嘴地往上面吹了几口气。

 

眼睛里的沙子没有完全清理干净,蛰得他眼眶里不停渗出应激性的眼泪,吉姆垂头丧气地低声骂了句脏话,却在尾音处愣愣地住了嘴。他可足足有两个半月都没有说过脏话了,自从上次他开玩笑似的骂了同班同学一句“混球”,结果惹得麦考伊有点不高兴之后。其实吉姆知道老骨头也经常说,但他努力不在自己面前说,即使偶尔不小心爆出了s或者f开头的单词他都会急忙吞进嗓子眼里,然后有点尴尬地瞟吉姆一眼,吉姆知道那一眼的意思是“你可不许学”(可是吉姆发誓他不是故意的,因为被骂作混球的那个男孩是个实打实的混球,那家伙在女孩们的书包里塞死耗子然后诬陷说是吉姆干的)。吉姆并没有打算一辈子都不说脏话了——那得多无趣啊——但他会努力少说,只在他忍不住的时候说一说,然后最起码不能让老骨头听见。

 

小男孩目前还没有很多人生理想,但“不惹老骨头生气”绝对可以位列第一。

 

不过吉姆知道,现在老骨头可不会突然冒出来,眉头紧蹙地望着他,用那即使严厉起来也不太令他畏惧的嗓音说,“Jim, 不许这样说话”。所以吉姆一点都不担心。他还知道,至少在很久一段时间里,他都不会再见到老骨头了,如果自己不跑过去烦他的话。麦考伊最近很忙,麦考伊一直很忙,忙着加班、忙着到处奔波去“办一些事情”,吉姆不太清楚那都是什么事情,现在他知道了。对于这位年轻的养父来说,那次发现自己的男孩居然可以很流利、很有兴致地使用不洁字眼,也只是偶然中的偶然。

 

一般来说,小孩会因为大人的管教而感到厌烦,但那次的吉姆可以说是……很配合,没有顶嘴,虽然他有充分的理由为自己辩解。麦考伊一直很忙,他可没有太多这样被男人关注、被一边摸着颈脖和后脑的头发,一边乖乖聆听训导的机会。

 

虽然他有那么一丁点的担心害怕,如果老骨头发现了自己竟然是个会说脏话的小孩,会不会非常失望?不仅是这个,他还会打架呢,大多是收养院的大孩子们“教”他的。至于脏话,学习的来源就太杂太广了,在家时他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弗兰克用不同的字眼、不同的比喻和不同的语音语调来爆粗,有时候是嘟嘟囔囔,有时候是破口大骂,他捂住耳朵也能听到,那是没办法的事情。

 

不过他再也不用为了这些问题而苦恼了,他不知道自己以后一年还能见上麦考伊几次。也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了——想到这里,吉姆揉眼睛的动作停滞下来,被擦伤了的另一只胳膊垂到交叠的两腿上,他伸出指头,在布满灰尘沙土的地面上蹭来蹭去——这是一件使他颇为困惑的事:人和人之间的失散,到底有多容易呢?总之肯定比人们想象得容易好多倍。这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不要说那些在马路上迎面走来然后匆匆离去的陌生人啦,哪怕是曾经拉着他的手去人工湖边喂鸭子的妈妈,现在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还有每个星期五的下午都带他去农场外围的杂草地放风筝的哥哥,也不知道以后还见不见得到面。吉姆常常会思考这样的事,这种时候他就觉得自己的脑袋不够用了。

 

附近传来一阵行车的声音,吉姆转过头,看到几辆皮卡车的前车灯远远打过来,刺得他眯起了眼睛。好在那些车子开得快极了,只短短地几秒钟就迅速消失在另一头,周围又恢复了昏暗和寂静。这就是吉姆喜欢各式各样交通工具的原因,他幻想过自己以后必须有一辆车子,或者飞行器,特别特别快的那种,踩足马力后就能猛一下蹿出好远的那种,到时候他想去哪里都不成问题,他再也不会被一条车水马龙的街道挡住去路,也不会只跑了几个街区就累倒在地上呼哧呼哧的喘气,他可以去到足够远的地方,就像妈妈去的那么远的地方。他现在又多出一个理由,他必须要有一辆很快的车子(吉姆也很喜欢潜水艇,但他觉得无论是妈妈还是老骨头都不大可能去当水手)或者什么的,如果以后他还想找到麦考伊的话。吉姆明白那应该比找到妈妈还要困难,因为妈妈可没有一辆飞快的、无所限制的大摩托。

 

在地上躺够了,吉姆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便一只手撑住粗糙的地面,很麻利地坐了起来。拍了拍手心的沙土,又拍拍裤脚上的脏灰,男孩儿这才站直了膝盖,转过头,寻找他的书包。

 

这里是足球场西侧的一条小路,高大齐整的铁丝网东侧是鲜艳过头的人工草皮和水泥砌出来的老式观众席。地球人的科技水平已经足以让他们仅凭两根手指就能操控一场足够精彩的竞技比赛,而几百年来,人们对于血脉喷张、挥发汗液和肢体碰撞的热情从来没有半分消减,学校竞相推广竞技体育,打出“保护传统运动”的口号以吸引生源。吉姆喜欢运动,喜欢各种各样允许他奔跑、跳跃、流汗甚至是重重得撞倒在地的运动(虽然那免不了要让他的裤子和球鞋都被弄得脏兮兮,不过麦考伊从来不因为这个而生气,他会一手拎着小板凳,一手牵着吉姆来到卫生间,教他怎样把鞋带拆下来,怎样用清洁刷和肥皂水把球鞋上的污泥和脏印子都消灭干净,再把鞋带穿回去)。

 

夜晚的学校很安宁,它被四周道路上的灯光掩映着,变成一片昏睡的建筑。从凯瑟琳家跑出来之后,吉姆也想不到有什么地方可以去,于是他顺着自己(除了回家之外)最熟悉的一条路跑了过来。

 

他跑得很快,歪歪扭扭的步伐在柏油路面上擦出急促的声响,他努力让自己沸成一锅浓汤的脑袋休息下来,什么也不去想。他不去想麦考伊,连老骨头这个单词都不许在脑子里出现,他也不去想凯瑟琳家的院子里那棵孤零零的大树,不去想自己下午喝掉的汽水,不去想费迪南,虽然他知道费迪南有点无辜但他还是不能去想那个长着酒糟鼻的叔叔,因为一想到费迪南他就刹不住车地想到麦考伊。吉姆决定去探险,他还从来没有在天黑之后去过学校附近玩儿呢。

 

可惜险没有探到,只探到一帮穿吊裆裤的、精力过剩的大孩子。

 

他们盘踞在足球场西边的一块空地上抽烟,然后顺理成章地找了这个突然闯过来的小男孩的麻烦。一通幼稚至极的挑衅和乱七八糟的扭打后,不出意外的,吉姆被揍翻在了地上。

 

吉姆觉得懊恼,但没有感到羞耻,他可是以一敌五呢。

 

头顶上的天空是深红色的,有点像今晚吃饭时大人们喝的红酒(吉姆的小脑袋急忙在这个想法未成形前打住了,不然他又要想起老骨头了),但酒杯里的液体是均匀、厚实的,此刻的夜空略微发着光,这里亮一点,那里暗一点,是很不均匀的深红色。吉姆把几米之外的书包拽回怀里,继续呆坐在地上,他抬头看着那一大波肥胖臃肿的灰色云朵,在发红的天上缓缓游动,这是要下雨的迹象,每次雨水降临前夜空都是这幅模样,吉姆曾经有大把的时间研究这个。夜里的雨水和白天下雨不太一样,夜雨常常像是见不得人的啜泣,它总让吉姆想到妈妈,无数个夜晚薇欧娜把自己锁在卧室或者储物间里悄悄的哭,而那一层薄薄的房门并不能阻止哭泣声传进吉姆的耳朵里。吉姆不喜欢晚上下雨。

 

没等第一颗雨点打在他的鼻尖上,吉姆就弯腰拽起书包肩带,接着站起来,一个猛子飞蹿向小路的尽头——这可不是啜泣,这是大暴雨的阵势——他奔跑着,脚下干燥的草地迅速变得潮湿泥泞,雨水钻进他的头发、袖口和毛衣领子,把浅色的小吉姆浸湿成了深色的小吉姆,他感觉到雨水冲走了眼里残余的沙子,液体的刺激代替了沙粒的刺激,他还是觉得有些疼。

 

他一直跑,跑过了三条马路和两个街区,他今天不打算回到哪里,但这雨令他措手不及。吉姆知道自己能找到一个宽敞而干燥的桥洞,他凭记忆中的地图制定出最短路线,朝着那座天桥的方向继续跑。如果这座城市的表面是一张布,那些纵横交错的高架桥和人行天桥就像是绣线,一股缠着一股,杂乱而紧密地爬满了城市上空。吉姆不是很喜欢这些桥,它们就像沿海而立的摩天大楼那样惹人讨厌,大楼将远远的海面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桥梁把远远的星空切割成一大块一大块的,无论如何都让人看不真切。

 

吉姆感觉到自己的脚在变重,他的鞋子里浸满了水。他一直想要一双胶鞋,而麦考伊答应他等这周有空闲去卖场时就给他买而且必须把他也带上,因为“你那双小脚丫几乎每天都在变大”。他又想到老骨头了!吉姆抬起胳膊,攥出一个不那么紧实的小拳头,在自己的脑门上磕了两下,他又犯规了,他跟自己说好了起码今天晚上不能去想。其实他也没有那么想要一双胶鞋,或者轮滑鞋,吉姆这样想着,他不知不觉地放慢了奔跑的速度,嘴巴张开来呼吸,他知道这样并不好因为老骨头说过“那会让你跑得肚子疼,小鬼,用鼻子吸气而不是用嘴”,这么一想,他好像真的感觉到肚子一抽一抽地痛了起来,他这才闭上了嘴,而一股酸胀的气息从不知道是心脏还是胃里冲进鼻腔,这下他没法继续闭着嘴用鼻子呼吸了,鼻子酸麻酸麻的,他开始低低地呜咽起来,连喘气的节奏都被打乱了。

 

他为什么非得想要一双胶鞋或者轮滑鞋呢?穿球鞋在水洼和泥地里乱跑也不是什么天大的灾难,或者他也愿意再也不乱跑了。轮滑鞋就更没什么了,虽然他很好奇如果自己站在一堆滑溜溜的轮子上还能不能跑得飞快,但他也能管得住自己的好奇心。如果他需要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物品可以少一点,也许老骨头把他送走的日期会往后推迟几天。而且他也不应该一放学就往车行跑。如果他被什么飞驰而过的跑车撞倒,或者被暗巷里飞出来的劣质子弹打中胸口……那可能会很疼,吉姆皱了皱眉头,但他没顾得上想象那番疼痛,他又抬起小拳头磕了磕自己的脑门。疼痛不是大问题,但老骨头一定会因此而担心、生气而且摊上一堆麻烦事。上次在车行仓库门口摔倒以后麦考伊是翘班带他回家包扎的,捏着棉絮在他额头上那道口子上轻轻擦拭时,他手里还捏着通讯机,吉姆听到了那个车行老板暴怒的嗓门,而麦考伊时不时地应答一声,说着“我很抱歉”之类的话,到最后就只是听任男人毫不留情的训斥,一句顶撞也懒得抛出。吉姆很难过,他还以为这世界上没有人可以凶老骨头。

 

风愈来愈强,硕大的雨点斜成一道道足有小拇指那么粗的线,吉姆放慢了脚步,他不跑了,雨水帮助他把眼睛里的沙子全部揉了出来,而他的两双球鞋加起来大概有好几斤重,而吉姆自己觉得起码有好几十斤重,这让他走路也走得拖拖沓沓,他干脆停下来,脱掉鞋子,再把因为被浸透而紧紧咬在脚上的袜子也褪了下来,塞进鞋里。他一手提着一只湿漉漉的小球鞋,光着脚把路上的积水踩得啪啪作响,这很好玩,虽然路面上那层新铺的柏油不太均匀,硌得他脚底有些疼。他朝着不远处的那个大桥洞底下连跑带跳地奔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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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考伊第一时间报了警。

 

虽然警方对于小孩子的失踪不设报案时限,但由于他们发现吉姆走失直到报警的这段时间太短,达不到全力出动警力搜寻的条件,除了一张密密麻麻排满了空白的表格,警局只派出了两名值班警员,帮着他们一条街一条街地找过去。

 

之前的急迫雨势没有持续太久,但仍在轻描淡写地落着。积水顺着地势滚向低洼处和下坡路,乘着那层浅浅积水一道飘走的有枯枝败叶、外卖食品包装纸、扯烂了的一次性雨披,甚至还有一只无主的小野猫。夜渐渐深了,行人和车辆以可察觉到的程度迅速减少,这令麦考伊松了口气,又令他揪起了心,那意味着喜爱跑来跑去的吉姆不那么容易被撞倒了,但万一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他被及时发现的可能性也降低了。

 

他们花了四个多小时的时间把这座城市的南半边走遍,一无所获。除了稀疏的路灯和少数几个通宵营业场所门口的昏暗灯箱,几乎再看不到还亮着灯的楼房与建筑,天色像是黑加仑汁底部的沉淀,已经变得浓稠而均匀了。麦考伊在拐弯处陡然放慢了脚步(四个多小时的时间里他好像一直在跑),他把垂着的手掌抬起来,一边轻微颤抖一边慢慢松开——之前它一直保持着握紧的状态——放到脸颊上,一把抹掉那层凉丝丝的雨水。

 

雨水多多少少吸走了他面部的热度,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是冰凉的,扎在掌根上的发梢也是冰凉的,而口腔和喉咙变得滚烫,他喘着粗气。

 

通讯器收到了来自另外两名警员的呼叫,他们告诉麦考伊,根据经验来说,如果搜寻持续到现在还没有任何进展,那么在天亮之前,这样的寻找没有继续下去的意义。往最坏的程度去想,男孩已经受伤或者遇害,而接下来的工作就是警方的任务了;往不那么坏的程度去想,男孩被绑架,那么在绑匪发来讯息前他们只能等待;最好的可能性是小家伙藏到了同学或者其他亲友家里过夜,而麦考伊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吉姆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

 

对方要求麦考伊先回家,一旦他们有任何发现会第一时间通知到他,麦考伊没有提出异议因为他知道你没办法跟警察讲道理,警局的人永远是最会跟你讲道理的。他在那个拐弯处站了三分多钟,然后拦下一辆出租车开往他那间出租屋的方向,他要回家换身衣服鞋子,拿上手电筒、折叠刀(他尽量不去想象最坏的情况)和他所有的现金和信用卡,然后他要去一趟车行把自己那辆摩托取出来,前几天因为发动机出了点毛病他就把车子扔到仓库,想等着有时间自己动手检修一下,这下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可没办法一路跑去这座城市的北面,也不能坐在公交车或者出租车上一条街一条街的远眺。

 

他像是个尚能自主活动的、勉强抵御住失控冲动的醉汉,他把皱巴巴的纸钞扔到副驾驶的车座上然后推开门冲了下去,把钥匙串从口袋里掏出来就花费了他几十秒的时间,他手掌颤抖的幅度并不剧烈,但足以让他捏住的那枚金属片在匙孔外划来划去,发出刺耳的噪音,半天都没能捅进去。当他拍亮客厅的吊灯时他第一次发现这栋屋子是这么冷清,它不应该如此冷清,这是麦考伊第一次看到它孤零零的冷清样子,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要么是他和吉姆一起挤进门里拖鞋(吉姆拖鞋飞快,总是一只脚踩住另一只脚的鞋后跟,然后把小脚丫拽出来,脱完鞋后就爬到弯着腰的麦考伊背上,站直以后也扒着他的脖子半天不掉下来),要么就是他打开家门以后就看到一个金晃晃的脑袋冲自己靠了过来,他不应该让自己看到这里空荡荡的景象。

 

他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不只是面前这间孤零零的、空荡荡的、寂静到只能听见冰箱持续工作的微弱电流声的客厅让他感觉到陌生,除了陌生以后,还有哪里不对劲。

 

屋子里有风。但他清楚记得自己临走时关上了所有的窗户和露台的玻璃门。

 

不只是那带着湿气的风,还有什么极其轻微的、被强行压抑下去的起伏,轻微地如同入睡时棉被挤压出褶皱,却始终清晰可闻,不曾彻底消失,好像一抔柔软冰凉的、浸透了的泥土,在某个麦考伊看不见的角落里偷偷呼吸着,散发出雨水的味道。

 

风是从厨房的方向吹过来的,麦考伊走过去,看见那扇面向街道的玻璃窗户被撬起了半米高。他慢慢靠近,并没有打开走廊和餐桌上方的日光灯,狭窄的厨房仍然被笼罩在黑暗里,客厅的光亮从他背后打过来,勉强照亮了那一排低矮的橱柜。

 

那阵微弱的起伏随着他的靠近而变得慌乱、强烈,麦考伊收紧了拳头,他记得刀具收纳架就摆在进门左手边的水池旁边,哪怕摸着黑他也能迅速找到。

 

他跨进去半个身子,摸到了那把插在最外面的水果刀。被撬开的窗户底下就是墙角,麦考伊凭借余光瞥到那一团抖抖索索的的阴影(那里本就是一大片客厅灯扫不到的阴影,只是阴影里又有一团颜色更深的模糊的轮廓),那影子太矮、太小了,一个入室盗窃的小偷再怎么躲藏蜷缩也……

 

“啪”的一声,麦考伊失手把水果刀拍到了身旁的桌面上。

 

“Jim…”

 

他几步冲过去跪下,把那团再也屏不住呼吸的小身体从墙角挖了出来。“Jim…”

 

麦考伊用掌心捋开吉姆的头发,感谢上帝,那双蓝眼珠子还是睁着的,他有点管不住手劲,吉姆的小脸随着他的动作而不得不仰了起来;他一手搂住男孩的背(那里全部湿透了,而水滴仍然断断续续地顺着颈脖往衣领里淌),一手握住男孩的两边胳膊,抻到自己眼前来,他看到吉姆的左手手背上有一块擦伤,“怎么弄的?还有别的地方吗?”

 

男孩马上摇了摇头,凝在那一排金色发梢上的细小水珠全扫在了麦考伊的脸上。


“天呐,你湿透了……”

 

窗外的街道上亮进来一簇灯光,应该是有车辆经过,在那片光亮由远及近快速扫过的空暇里,麦考伊看清了自己怀里的这个小家伙,没有比那道擦伤更骇人的伤口,没有血迹,也没有其它异常的地方,只是被雨水彻底浇遍了。他想到之前在街上看到的那只小猫。

 

但吉姆没有那身用来保暖的皮毛,他的那件小套头衫变得又湿又重,紧紧裹在身上,灯芯绒的裤子也吸足了水分,裤脚几乎能压出水来。麦考伊抱着他,但不确定这样抱着他能否使他停止颤抖,这样似乎只能把他和湿衣服贴得更紧。

 

“你吓坏我了,小鬼……”麦考伊捋开吉姆前额的那一撮头发,好让自己看清楚男孩的眼睛,“冷吗?”

 

吉姆犹豫了那么一会儿,然后终于点了点头。他有自己的话想跟麦考伊说来着,他不是为了让老骨头这么一把将自己抱住、摸他的脸和头发、轻声细语地安慰他,才大老远跑回来的。他对上帝发誓他不是为了这个。

 

他都找到那个桥洞了,但和他想象不同的是,桥洞底下的那片空地也遭了殃——那里地势低洼,即使没有暴露在雨里,四面八方的雨水也迅速波及而来,没过男孩的脚背。

 

“你跑到哪里去了?”麦考伊两手捧住吉姆的脸,小孩子独有的幼嫩皮肤渗出了雨水的低温,他滕出一只手,抓住吉姆擦伤的那边胳膊,“你又摔跤了?”

 

吉姆这下很快点了头,但他随即又抬起眼睛,他的嘴唇因为冷而有些哆嗦,所以麦考伊没有看出男孩挣扎着想要开口说话的意图。

 

吉姆也不记得自己这一晚上跑了多少路,可能比他一个月的体育课加起来还要多。他想说什么,又一时被麦考伊的问话给堵回去了,他低下头,把自己的目光扔到黑漆漆的地砖上,脑海里还是刚才在外面时看到的场景,路灯的灯光把雨水照得发白,来不及冲入地下道的积水反复漾退回来,在水泥浇筑的桥墩上冲刷着,激起薄薄一层沫子。

 

因为看了好久,所以即使现在消失了,也仍然停在眼睛里,轻而易举就能回想得到。

 

这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和麦考伊的脸相比起来,大雨侵占马路的场景,明明出现得更少、更短,但因为他过去的几个小时里都在看那些雨水,被雨水击打或覆盖的柏油路面,所以现在他更能记住那些灰乎乎的颜色和夹杂其中的苍白光线,而不是和他一起住了三年的老骨头的脸。

 

“你的鞋子呢?”麦考伊握住男孩被水泡得略微发白发皱的小脚。

 

吉姆抬起小手,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下。他很高兴自己的脸蛋上全是雨水,所以麦考伊看不见他快要哭鼻子了。

 

“你生我的气了吗?”

 

这是他今晚好几个小时以来说出口的第一句话,声音听起来有点变化,好像变得低沉了一点点。吉姆很高兴自己听起来变得低沉了一点点,遮掩能让他显得成熟一些。

 

“我没有生气,我被吓坏了。”

 

吉姆又抬起手,在麦考伊满是胡茬的脸颊上擦了一擦,那上面的雨水也好多,简直不知道是自己被淋得更惨还是老骨头被淋得更惨,他还没看见过老骨头浑身湿透的样子呢,还有老骨头的黑色短发,现在它们都变成一绺一绺的了。

 

“我错了,我不应该让你被吓坏……”吉姆听到自己蚊子哼一样的声音,他觉得鼻头痒痒的,所以吸了吸鼻子,努力提高自己的音量,“我把鞋子弄丢了……”

 

他也不记得鞋子是什么时候不见了的,反正等他发现的时候,自己刚刚闯过了第三个红灯,而两只手里空落落的,那双可怜的小球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丢在了马路上。

 

“没关系,那双鞋你已经穿很久了,是时候把它丢掉了。走,我们去换身干净衣服……”

 

吉姆没有动弹。他把胳膊从麦考伊的抓握里抽了回来,贴着墙站在那儿,垂下去的小手弯曲着,不停用指尖刮蹭袖口。

 

“你没有跟我说……”

 

麦考伊愣在那儿,他总是会蹲下来和吉姆说话,而他一时忘记了,居高临下地望着眼前湿漉漉的小男孩。

 

“你应该提前告诉我的,你没有告诉我……”吉姆又抹了一把脸蛋,他真不知道自己的头发里还藏了多少雨水,怎么总是淌个没完,“如果你不想要我了,你就要提前跟我说……我猜你可能是忘记说了,可是你一直记性很好,我不确定……”

 

一直到最后吉姆都没发现自己脸上的不是雨水,他也不知道自己的两只蓝眼睛变成了红眼睛,像是只小兔子,他磕磕巴巴、颠三倒四地不停说着,也顾不上组织语言,到后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了,麦考伊一直没有打断他,麦考伊应该打断他,告诉他“噢是的,看我这记性,我忘记告诉你了小鬼,我不想要你了。”

 

可是麦考伊不说话。

 

“啊,我好像还把窗户给弄坏了!”吉姆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回头,他趴到那个簌簌漏风的窗台上,“可是它本来就锁得不牢靠,我一不注意就把这个小扣子撬坏了,我想我可以把它安回去……”

 

麦考伊没有让吉姆把那个栓扣安回去,他走上前,把小男孩稳稳地抱了起来。

 

吉姆觉得有那么一点难为情,他都十一岁了,十一岁的人不应该还这样被大人抱来抱去的。

 

“Jim, 我需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吉姆抬起头来。

 

“答应你什么事?”

 

“你得先答应我。”

 

“好吧,那我先答应你。”吉姆觉得自己既慷慨又大方,他露出一丁点自豪的笑容来,他觉得麦考伊也一定是这么想的。

 

“如果你以后想要离开这个家,你也必须,提前告诉我。”

 

小男孩看着麦考伊的眼睛,他的眼睛和麦考伊的眼睛贴得很近。

 

他不知道麦考伊为什么要提出这个问题,他还不敢确定麦考伊所指的“家”是哪个家,如果是他心里偷偷摸摸想到的这个家的话,那他就更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怎么会想要离开呢?“以后”是有多后?他确定自己长到一百二十岁的时候也不想离开这个家。

 

吉姆做了个介于摇头和点头的动作,他觉得老骨头把自己弄糊涂了。

 

“我不能答应你。”小男孩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遍,“我不能答应你……我想不到我为什么要离开你。除非你又想要送我去什么阿姨家吃晚饭,然后你就走掉了……”

 

“你会的,Jim, 你会的。总有一天,你要离开这个家,离开我。不是像我这样,犯了个愚蠢的错误……你有很多选择……”麦考伊抱着他,把自己潮湿的额头贴在男孩潮湿的额头上。

 

吉姆觉得自己的额头被蹭得有点痒,而他不讨厌这样的痒。他把脸蛋贴到老骨头的脸上,那上面也一样湿漉漉的,不怎么暖和。不过他现在不觉得太冷了。

 

“好吧,但我要帮你把这个修改一下……”

 

吉姆的蓝眼珠子滴溜溜转动起来,那是他在动脑筋的表现,“我答应你,如果以后我要离开这个家,我就提前告诉你。”

 

麦考伊静静听着,他的胳臂很稳,让吉姆觉得自己好像是坐进了一张稳稳当当的沙发里。

 

“……提前告诉你,然后,等我告诉你的时候,你不要同意!你不用一,然后我就走不了了。”

 

麦考伊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这算什么答应?”

 

吉姆撅了撅嘴巴,他觉得自己真是太聪明了。


 

16.

第二天的听证会比吉姆想象的更加严肃。几位平时基本不露面的长官端端正正地坐在前方,双手交握在桌上,十几道视线朝着吉姆直戳过来,落在他那张对于这种场合来说显然不够体面的脸上。

吉姆不清楚那些长官可能会怎么想——如果他们认为他眉骨和脸颊上那两块纱布是一种消极抵抗的表现,是他故意借前一夜的无理打斗来发泄对于听证会的不满,那么吉姆可以肯定,自己看来是没法解释清楚了。他决定干脆别白费力气,老老实实把嘴巴闭上了,来吧,数罪并罚吧,他双手背于身后,不大自然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面。

听证会不算冗长,在吉姆和指控他作弊的那位瓦肯考官进行了一番简短对峙之后,台上的几位委员当即宣布对吉姆的处理结果:二级警告加上停课四周,停课期间不得进行任何登舰训练。吉姆还算冷静地听完了降落在自己头上的惩罚——虽然他翻了个不那么明显的白眼,心里翻腾了一两句没有实际意义的粗话——然后听证官便宣布会议解散,旁听的众多学员排着队伍迅速离场,吉姆跟上队伍的末尾,等待那群红色的整齐人流秩序井然地挪出这间大厅,他等不及要出去吸一口凉丝丝的空气,然后回到宿舍,把昨晚被毁掉了的睡眠补充完整。

被史波克从后面叫住时,他的确是吃了一惊。

他不觉得自己跟史波克还有什么对话的必要,这家伙几分钟前还字正腔圆地(用吉姆心里的形容来说,文绉绉地)指责他“违反规定”、“未能理解测试的本质目的”什么的。即使吉姆内心有那么一丝声音正在提醒他,这个尖耳朵外星人所说的并非毫无道理,但他仍然不想再一次看到史波克的眼睛。

瓦肯人拥有极尽缜密的思维逻辑,他们似乎只要把手头上的信息扔进大脑里转上几转,就能输出一条客观真实的结果,就好像史波克说吉姆“应当比任何学员都了解一名舰长所要面临的绝境”,好像只要他点到了吉姆的父亲,点到了当年的大英雄乔治•柯克,就代表他真的把吉姆这个人看透了似的。

想到这里,吉姆心里那点挫败感慢慢消褪下去,剩下空荡荡的平静。没有人能看透他,没有人知道他都经历过什么,这很好,这让他觉得安全。

“如果你是来跟我说‘抱歉’或者‘你值得更加严厉的惩罚’什么的,不管是哪一条,我都没有异议。你总有一把大道理,我说不过你。”吉姆耸肩道。

“这两项都不是我想要告知你的内容,”史波克略微蹙眉,“听证会已经结束,你没有必要把先前的情绪代入到我们现在的对话里。”

“我没有把我的情绪代入……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哥们儿,我觉得你有点烦,但这可不是什么‘情绪’,这属于‘个人意见’,它比‘情绪’客观多了。” 吉姆露出轻松的神情来,既然这个瓦肯人擅长咬文嚼字,那么他也乐意在这个游戏(言语的逻辑性显然不是什么游戏,但吉姆不管这么多,他只是一时玩心大起)里掺和一脚。

“我假定你觉得我……‘有点烦’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来自于我对你作弊行为的指控。”

史波克的表情没有吉姆的那么轻松,人类使用语言时总是那么随心所欲、那么不循规蹈矩,而柯克无疑是其中一员,这令他们的对话举步维艰。

“不对不对,你搞错了,”吉姆挤了挤眼睛,“我觉得你有点烦是因为我现在想回去睡觉,但你非要跟我说话,而且你的耳朵总是令我分心,我觉得如果不是因为被你那双耳朵分散了注意力的话,刚才听证会上我没准能说得过你。”

他似乎因为抓住了一丝捉弄史波克的机会而兴致盎然起来,而非他表现得那么兴趣缺缺。史波克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不轻松了,那是一种近乎困惑的停顿。

史波克在吉姆跟随队伍走向出口时喊住了他,此时此刻,两个人站在最高处的那条环形走道上,除了他们的对话外,四周空旷又安静。最后几名安保人员也陆续离开了,只剩下这两个穿着不同颜色制服的人逗留在这里,大厅的穹顶此时显得更高了,太阳光从排列整齐的玻璃块间透射进来,映照出一道道有规律可循的光斑。

有的光斑落在地面上,有的直接落在了阶梯上,形成层次不齐的断裂矩形,吉姆和史波克分别站进了两道光线力所能及的空间里,呢子制服的颜色在强光照射下有些失真。

吉姆眯起眼睛,睫毛的颜色也变得更浅了。

“我相信我选择找你谈话的时间是合适的,你的休息应当在今天早晨六点之前就进行完毕;至于我的耳朵……”史波克在放慢语速,“虽然我拥有地球人和瓦肯人的双重血统,但我完全遗传了来自我瓦肯父亲的生理特征,同样的,我不觉得我的听觉器官的外形会对听证会的结果造成任何决定性的影响,你所受到的处分完全合理。”

实际上,史波克甚至不明白吉姆的回答想要表达什么,他试着在吉姆给出的那两条原因(‘想睡觉’和‘我的耳朵’?)之间进行逻辑上的联系分析,但他失败了。

“所以你不完全是个外星人吗?”

吉姆睁大眼睛,有些讶异地笑了,“那更不可原谅了,你明明可以好好说话但你非不。”

“外星人”这种用词已经很少见了,不过史波克能感觉到吉姆没有恶意(只是种感觉,他没来得及去分析这种感觉的准确性),他只觉得柯克小时候应该是一名翻阅了太多超级英雄连环画或者宇宙科幻小说的儿童,那里面总有很多很多“外星人”,形象正面或者反面,但那些少儿出版物很少向小孩子们解释这些外星人具体都来自什么星球。

“如果你一开始就告诉我你是混血,我会说你像是机器人和瓦肯人的混血。”吉姆的笑容咧成了一道弧线,他很高兴地看到史波克继续露出那种被困住了的表情。听证会的时候他没在嘴仗上占到多少便宜,他得找机会补回来。

“我想我们偏离了主题。”

吉姆的脸顿时往下垮塌了几毫米,他还以为史波克会被自己惹恼然后大步离开,留他一点清净呢。之前他说他想回去睡觉可不是假的,当你喝了一肚子酒精饮料又跟人干了一场大架,三个小时的睡眠(吉姆凌晨三点多才晃晃悠悠地爬上床,而听证会八点就开始)可远远不够。

“这里哪有什么主题,你就那么突然叫住了我,然后扔出来一大堆你那种‘半机器人半瓦肯人语’……我们是在闲扯,闲扯是没有主题的。”

“‘闲扯’的是你,我开启这番谈话的目的简单而直接,是你坚持将对话引向别的话题。我需要跟你谈谈关于你在‘计划’里的训练情况。”

吉姆把四处闲逛的目光重新拽回到史波克脸上:“为什么我应该跟你谈?我们的训练是独立于学院课程之外的,你并不是我的教授或者长官。”

“我不会为你授课或者提供监督训练,我将负责‘计划’内所有与你相同级别学员的抗压能力考核。考核是软性的,不设量化标准上的考试,我需要分析你们入校以来的所有表现,试图找到可能存在的任何问题,并且与你们进行面谈。”

“换句话说就是,你的一句话就能决定我有没有资格正式成为‘计划’的合格成员?”

“你的实际状况将决定你有没有资格正式成为战时人才专项训练计划的合格成员, Kirk. 你的能力,毫无疑问,是符合要求和标准的——我意指你的学科成绩和你在各项量化测试的表现,而非你编码作弊或者打架斗殴的水平——”史波克顿了一下,吉姆脸上的表情让他忍不住要停下来享受一下这种幼稚的喜悦,即使他不承认自己感受到任何喜悦,“但我需要和你谈谈你的入学考试。”

“我的入学考试?”吉姆再次眯起眼睛,这次不是为了尽量遮挡那道刺眼的光线。

他这才注意到史波克的手里拿着一叠文件夹,那不会是学员的档案,也不会是什么无关紧要的资料,学院里用得到纸质材料的场合并不多,除非那材料很特殊。

“准确地说,是你入学考试的最后一项。我想我们需要找个地方坐下来,会议厅并不适合这样的对话。”

“不用麻烦了,我觉得这里很好。”

吉姆掌心上翻,朝着史波克做了个“请”的手势。当然了,他倒没指望真的把这家伙请到哪儿坐下,他也懒得去什么死气沉沉的办公室。无意识地撅了撅嘴巴,吉姆来回转了两转,看中了脚边那道通往下环的台阶,便一屁股坐了下去。

“哇,这很软。” 吉姆拍了拍自己屁股左边那一块空出来的台阶,上面覆盖了朴素的深灰色地毯,“有什么要问我的?尽管问吧,我会回答的——你也没有给我什么别的选择——如果你愿意那么站着,那你就站着,但别指望让我换地方。”

吉姆屈腿坐着,两条胳膊搭在膝盖上,说话的时候没有回头。

“你入学考试的分数很高。”

“嗯,相当高。”吉姆丝毫没有要否认或者来一通自谦性演说的意思,他大力地点了点头,同时开始用手指头去拨弄地毯上那层软绵绵的短毛,“你发现我在体质测试里偷偷重设了计时器的延迟初识值?还是发现我在考试前拉着某位考官灌了两瓶杜松子酒?”

“你有吗?”

史波克再次扬起眉毛,他发现自己在辨认柯克说话真伪性这一项上能力极差,这个学员的反应无时无刻不出乎意料,史波克不习惯出乎意料。

“没有,让你失望了。”吉姆耸了耸肩,懒洋洋道:“你真打算就这么杵在那儿干站着?拜托你过来坐坐吧,我不想表现得无礼,但一直回头看你又让我脖子很酸。”

“你在最后一项——精神测试*当中的表现同样令人印象深刻。当时的几位考官对你的评语是‘令人惊叹’、‘具备极佳的勇气’……”

吉姆笑出了声,虽然他脸上找不到什么笑容的痕迹,“哇,我没想到你是特意来重复那些褒奖给我听的。但我也得承认他们有些言过其实,我可没他们形容得那么……你明白……”

“我觉得考官们的评价不是言过其实,而是言不副实,Kirk, 你的应对方式超出了一名普通考生应当表现出来的程度。那不是一架作战舰,你的任务是营救而非协助进攻,你完全有条件和能力像其他所有舰员那样安全撤退—— 我查阅了测试的详细记录,当时你手里还有不止一艘医用逃生梭,你并非别无选择——而你选择在把所有舰员送到最近的基地上之后,搭乘飞行器,撞上模拟敌舰的左翼。”

“你可以更直截了当一点的,Pointy, 如果你再不说重点我就要躺在这层台阶上睡着了。”

史波克说服自己不要和这位学员纠缠他对自己的称呼问题,“重点是,我认为你表现出了一定程度上的自毁倾向。”

吉姆立刻重重地干笑了一声,“哈哈哈哈哈,什么?”

“而且……”

“没准我就是被吓昏头了?”没等史波克说下去,吉姆咻一下爬了起来,把脸直戳到瓦肯人面前,“几百号人因为我的失误而‘陷入生死绝境’——按照测试一开始的这个设定,没错,这个情景的确把我吓得不轻,我想这也是所谓精神测试的精髓——不亲自过去撞一撞,我怎么确定那群大蝙蝠的防护罩是真的失去能量供应,没法继续开火了?”

“在测试的整个过程里,你向总部发送了七次无线电报告,第四次报告中,是你主动提交了对方舰船防护罩失去89%能量供应的确认。你的这个解释不成立。”

吉姆瞪着史波克,胸膛的起伏越来越明显。

“或者我想给考官们留个‘敢于牺牲’的好印象,所以我故意送死去了。反正谁都知道这测试不是来真的,看着自己的飞行器在屏幕上炸成碎片的感觉还蛮刺激的。怎么样?这个解释呢?”

“同样不成立,你知道任务的主要目标是‘重新取得舰员的信任,带领全舰顺利返航’,送死的行为无疑会失分;很少有考生能在精神测试的强度和逼真度之下考虑其它无关因素,即使你具备那样强大的抗压能力,Kirk, 考官秉承公平客观的原则,也不会因为你的异常表现而送上任何受主观情绪影响的额外分数。”

“可他们的确给了我不错的分数。”吉姆指了指史波克手中那一叠纸,“就在你手里,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都快不记得我拿了多少分了。”

“给你高分是因为你完成了精神测试对你提出的任务,即重新取得舰员的信任,并带领他们安全登陆临近基地。考官们或许没有深入分析你最后的行为,但现在我作为你的考核人,有必要向你提出我对你的质疑,或者说忧虑。”

吉姆继续笑着,那干巴巴的笑容使他看起来脸色苍白,“用不着忧虑我,外星人,如果你以为我没准哪天又去送死什么的。我不干那么蠢的事。”

“我们讨论的不是‘哪天’,Kirk, 我们讨论的是绝境之下。当你从学院毕业,开始正式服役,你面临的就不是模拟舱里的大屏幕。我承认你的优秀,但舰队不会允许一名对自己生命抱着无谓态度的学员成为一名舰长,你必须有所畏惧;你的内心必须留存某种链条,它将你同你对于人生的渴望和留恋牢牢扣紧。”

吉姆低头苦笑一下,他呼了口气,拧着眉毛重新抬起脸来:“我说,你们可真麻烦。我以为精神测试的目的,就是找到那种什么都不怕的家伙,不怕疼,不怕受伤,不怕死,而你现在来跟我讨论什么‘渴望’,什么‘留恋’的,这可真不像是你的用词,外星人。”

“无所畏惧是不符合逻辑的。”史波克毫不迟疑地回应。

“允许我问你一个问题吧,Spock. ”吉姆直视对方那双深褐色的眼睛,“这个测试本身就不符合逻辑,不是吗?它宣称要‘评估考生面临其内心最大的恐惧时的反应’,按照这句话来看,干脆管它叫‘博格特*测试’好了……否则你要如何探索一位考生内心最大的恐惧?”

史波克眨了眨眼睛,看起来像是在组织语言时遇到了麻烦,吉姆再次叹了口气,露出那种近乎怜悯的表情来:“我知道你不懂什么是‘博格特’,别装作你听懂了。那是故事书里的虚构生物,总是藏在阴暗的角落里,当你看见它的时候,它就会以你最害怕的形象呈现出来。”

史波克下意识地动了动下颚,看上去就快要点头了,而他最终忍住了。

“小时候我常常想象,如果我的衣柜里藏了一只博格特,那么当我打开柜门的时候,我会看到什么。”吉姆不再执着于用眼神跟史波克对峙,他一边说着,一边重新坐到台阶上,“结果是,我根本想象不到。”

史波克继续沉默。

“这很荒谬,不是吗?想象一下,想象一下那些会令人害怕的画面,简直一抓一大把。小时候我怕橙色药瓶——我妈妈有药物依赖,她不吞那些药片就会失控,吞下去以后情况也好不到哪去——怕房门打开后映照在地板上的人影,怕吸血虫,我不知道你们瓦肯星上有没有,这种虫子在池塘里特别多,它真的会吸血……”

吉姆自顾自地说着,他听起来有些着急,好像在被回忆里某些片段催促着快些说完,又好像在极力保持自己平稳的语调,“当然了,这些现在都不算什么,你二十岁的时候不可能被你五岁时害怕的东西吓倒。”

“但这不代表你此后的人生即将无所畏惧。”史波克缓慢陈述着,他的目光落在吉姆背后那片地毯上,没有聚焦,他也被对方的设问拉入了激烈的回忆之中。

“参加精神测试前,我花了一整晚去想象这个世界上最能吓倒我的事情,可结果是,我自己都无法确定我最害怕的事是什么。”吉姆依然没有回头,他望着眼前那条长长的、向下一直蜿蜒到主席台的阶梯,声音逐渐变得诚恳而飘忽:“因为,每当你想到一件令你恐惧的事情,还不等你细想,就会有一件令你加倍恐惧的事跳进你脑子里。你能了解吗?就像个无理数,你永远算不出它的尽头在哪。”

吉姆终于回过头去,他看到瓦肯人困惑的脸庞。他知道史波克正在进行剧烈的思考。

“让我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吧,Spock. 假设有这样一艘星舰,它的名字叫‘帕拉帕拉号’……”吉姆自己顿住了一下,他突然体会到了和瓦肯人交谈的好处,那就是无论自己说出多么荒谬好笑的东西,出于不苟言笑的天性,对方都不会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打断他奇奇怪怪的联想,“假设有天我被邀请登舰,我变成了它的舰长。”

“你觉得,此时我最应该害怕看到什么?是它逐渐失去所有能源供应的颓败样子,还是它被彻底摧毁后的残骸?我作不出选择。也有可能某天我失去了它的信任,我必须卸任,流浪到某个荒芜的星球,只能在夜空中寻找那颗代表着它的星星。也许你足够理智,你知道哪一种情况造成的损失和伤害最小,而我比较不出哪一件是最……最令我恐惧的。”

吉姆的音量不大,而他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嗓音传到了高高的穹顶之上,又迅速掉回耳边。

“好吧,我是在说胡话……也从来没有什么衣柜里的博格特。我跑题了。”

他说了很多话,在这突然的停顿里,喉咙突然感到一阵干渴,他不知道自己这番话是怎么冒出来的,可能他昨晚喝得酒还没醒透。


“在我六岁那年,每天夜晚,我都会陷入一个雷同的噩梦。”

吉姆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他没想到史波克真的会参与进这场有些奇怪的对话里。

“我梦到我的母亲被驱逐,彻底消失在瓦肯星无边无际的沙漠之中。”史波克的语速比平日放慢了许多,他看起来仍有些踌躇,似乎忌惮于自己揭开的这层童年回忆有违逻辑,“沙漠上常年狂风肆虐,她披着头巾,轮廓缓缓隐入猩红色的风里。”

“不管我如何呼喊、如何奔跑着寻找,都找不到她的任何踪迹。”

吉姆没有出声,他知道史波克和之前的自己一样,只是抓住了一个不合时宜的机会,对着一个几乎陌生的倾听者,倾倒出内心难以言说的秘密。

“作为一名年仅六岁的儿童,那时的我还不像现在这样,能够筑起精神壁垒,用以抵抗那些随时随地都可能潮涌般袭来的剧烈情绪。另一半的人类天性赋予我感性的思维和无尽的想象力,我抑制不了它们在黑夜里侵占我的大脑。那噩梦不断升级,有时我看到她冰冷的尸体,有时是奄奄一息,其它时候我甚至看见她被病痛,或者某种不可抗力的神秘力量所折磨,生命从她眼里缓缓流逝,我什么都做不了。”

“你的质疑是有道理的,Kirk.”一阵微不可闻的颤抖后,史波克的嗓音逐渐归于平静,“不存在任何代码、程序或测试,能够计算出一个人内心最大的恐惧。”


 

17.

 

吉姆拼命缩着脖子,猩红色制服的挺括立领死死抵住了他的喉结和腮帮。十根手指头尽力收紧,攥成两个毫无攻击性的、显得有些脆弱的拳头,吉姆用手背挡下一个大喷嚏,他知道自己现在这样看起来一定蠢透了。

 

吉姆几乎快要忘了这个东部州的冬天有多长。

 

这是他被停学的第二周,然而「计划」的训练并未因此停止。根据训练大纲的要求,他们需要进行一项针对感觉与神经机能的体质检测,而进行这项检测的尖端设备均位于舰队东部基地的一间医疗实验室里,因此,吉姆和他的队员们从旧金山总部搭乘飞行器,如同三年前那样,横跨了整片大陆。

 

大概是三年来习惯了西海岸的宜人气候,或许仅仅因为吉姆向来对天气的变化不大在乎,除了另一套差不多厚度的便装,吉姆的小行李包里就再也没有什么别的衣物了。前一天夜晚,他们的飞行器降落在基地的小型停机坪,吉姆和队员们从全封闭的空中通道直接进入了基地西翼大楼,丝毫没有被一层钢化玻璃之隔的寒冷气息所侵袭。

 

检测于第二天早晨开始,在被一大堆粘贴式电极和密密麻麻的导线淹没了几个钟头后,吉姆终于得以离开实验室,他们的飞行器将在傍晚重新起飞,载着这群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回到旧金山总部。吉姆抓住午休的机会,偷偷溜了出来。

 

他那副被冻狠了的窘状与那身挺拔惹眼的制服很不相配,不时有行人驻足回首,往这个金头发的军校生的脸上投去好奇的目光。不过这没有太困扰到吉姆,他的心脏和大脑里像是被灌了一大锅半沸的汤,装得满满的,没有空隙去思考和感受到别的什么。

 

麦考伊搬走了,那间屋子现在住着他不认识的人。

 

仔细想想,这也没有什么太令人吃惊的,吉姆想。是的,那位房东八成又像当年诓骗急于找房的麦考伊一样跟新房客说了一大通瞎话,而实际上屋子的采光很差,几乎只有在每天下午三点到五点的这段时间晒到太阳,而且还得趴到露台玻璃门旁的那一小块地板上,吉姆记得自己常常趴在那里玩电子游戏玩到睡着;厨房的下水管道也总是毛病不断,水池常常下不去水。吉姆记不得有多少次,他站在水池边,麦考伊以一种别扭又艰难的姿势半蹲在敞开的橱柜里,吉姆要按照麦考伊的吩咐来开关水流,以验证那根管道有没有在麦考伊的敲打折磨之下将水流顺利吞咽下去。麦考伊可以说是个不错的医生,也可以说是个不错的摩托修理工,但他显然不太善于对付这些盘根错节的、阴凉潮湿的下水管,每一次折腾完,他都要带着一脸懊恼的表情站起来,不大高兴地、若有所思地甩甩手,而吉姆就会趁着这样的空当钻进那格橱柜里,借机摆弄麦考伊那盒墨绿色的五金工具箱。

 

他喜欢麦考伊的这个工具箱,就像他喜欢麦考伊的皮夹克、麦考伊的摩托车和麦考伊那个用了好多年的不锈钢小酒壶一样。这些工具比不上麦考伊的便携医药箱,它们很少被拿出来使用,大多数时候它们都是吉姆的玩具,他就坐在厨房的地砖上,把那些大小不一的钢丝钳或羊角锤从凹槽里掰出来,握在手里胡乱摆弄一番,然后扔到一边,继续研究剩下的扳手、测电笔和绝缘胶布。如果再有一副焊接工专用的防护镜,他就能角色扮演一名星舰上的轮机手了(虽然那个年纪的他还并不十分清楚,装备上一套25件组合装的五金工具箱和一副护目镜之后,是不是就有能耐修好一艘生病的星舰)。起初麦考伊不太放心留吉姆一个人待在工具箱旁边,虽然脸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吉姆知道,麦考伊的「一百零一件虽然没有理由担心但我还是超级担心的事」清单里,绝对包括自己不小心用螺丝刀戳伤了眼睛的场面。所以,每次和工具箱一起玩耍的时候,吉姆总是事先征得麦考伊的同意,然后在男人一转头就能看到的范围内坐着,好让男人确定,他绝对不会一不小心就用螺丝刀戳伤了眼睛。

 

首先令吉姆意识到那间屋子已经易主的,是门锁上的电容屏。电容屏加装了一个白色的塑料防尘罩,防护罩的表面歪歪扭扭地粘了几张迷你贴纸,都是些吉姆认不出来的卡通形象,粉亮粉亮的,看起来笨拙又鲜活。吉姆知道,麦考伊即使有心给密码锁装上防尘罩,也不可能突然对这种婴幼儿卡通片产生兴趣,但他还是在那张电容屏上划了几笔,那是个正三角形,自从他强迫麦考伊把原来的”1234”换成图案,直到他离开家的那天,这个三角形的密码都没有换过。密码错误。一个小姑娘给吉姆打开了房门,她还没桌子高,匆匆跟过来站到她背后的女人脸上充满疑惑。吉姆困窘地笑了笑。在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这么直接转身走到很不礼貌的瞬间,吉姆扭过头,笨拙地说了句抱歉。

 

他该去哪里找到麦考伊?这个问题令他忍不住加快了远离那间屋子的脚步,越快越好,好像如果他再不快一点走,那间屋子就会拔根而起,变成一个庞然大物,跟在他背后,把周遭的路灯和植物全都一口咬进嘴里吃掉。他不想用通讯器联系麦考伊。如果他找到了麦考伊,他就可以装成自己被偶然撞见的样子——好吧,这听起来很蠢,他不可能“偶然撞见”麦考伊,他甚至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城市,他本该在这片大陆的另一端——但语音通话可不一样,那种彼此的嗓音和气息都被放大了、强化了的通话并不一样。

 

吉姆刻意不去细想麦考伊更换通讯号码的可能性。

 

这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在这个科技发展到一定阶段的时代,人和人之间的联系看上去是如此的轻而易举,一条住址,一张照片,一行数字甚至一组代码都能顷刻间锁定一个人的行踪,然而这丝毫没有使得人和人之间的联系变得更加紧密。

 

失去一个人的消息,比得到简单多了。

 

那间屋子并不算城郊的高档住宅,但离市区也有一段路程,吉姆搭乘十五分钟一班的巴士车,一个人靠坐在最后排靠窗的座位。走出基地大楼时,天上阴沉沉的,而现在出太阳了,清澈的光线和寒冷的空气交相辉映,仿佛使温度陡然又下降了一截,风从车窗缝隙里钻进来,不时在吉姆的耳边和肩章上吹出呼呼的声音。吉姆觉得自己的小拇指好像不能动了,他不再考虑丢不丢脸的问题,而是端抱着胳膊,开始随心所欲地打起了颤。这样也不错,吉姆想,就这样跟随着巴士轻轻颠簸,随便找一站下车,在街上走来走去地闲荡,百无聊赖、漫无目的,就好像他和麦考伊刚刚搬到这座城市的那年里常常会做的一样,也不错。他还没吃午饭呢,他得去给自己找点吃的。

 

在一所中学附近下了车,他兜兜转转,找到一处卖皮塔饼的小店面(起初他走进了一间便利商店,但冷藏柜里仅剩的几份三明治和Lunchables套餐看起来比学院里的食物还要寡淡)。懒洋洋的中年店员盯着这个穿制服的年轻人看了半天,才把自己从靠椅上拔起来,接过零钞,从垂直的烧烤架上削一小撮瘦肉,混着浓稠的酸奶酱和不太新鲜的蔬菜丝塞进饼里,套上纸袋,递到吉姆面前。

 

“你是学院的学生?”店员冷不防地问道。

 

吉姆刚捧着肉饼咬了一口到嘴巴里(肉的分量不大实在,第一口只咬到了干巴巴的面饼),他抬起眼来,迟钝地点了点头,“不过我的专业不在东部基地的校区……”

 

“我知道,我看出来了,你应该是总部的学生。”这位说起话来模糊不清的中年人并没有重新陷进靠椅里,他一手扶着腰,一手抵在摆满了酱汁瓶和各色蔬菜的工作台上,眼神在吉姆胸前的徽章上闪烁,“我们这儿的是医学研究所,学生们不穿这个颜色的制服,他们总是穿着白大褂,但他们从来不把白大褂穿出实验室所以你也看不出他们是学院的学生。我说的没错吧?你是从旧金山来的。”

 

“没错。”吉姆点点头,这回他终于咬到了一大口肉,他很高兴这位店员是个爱说话的人,几乎把吉姆能说的全说了。

 

“我堂兄在基地的保安部当电梯员,他说他最近已经看到好几拨像你这样的学生,虽然我不确定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但我敢说这里头绝对没好事。你们来东部干吗?”

 

吉姆不太高兴地皱了皱鼻子,一半是因为这位中年人的口气听起来充满了不必要的怀疑和敌意,一半是因为——这肉给的也太少了,现在面饼里又只剩下被酸奶酱糊成一团的蔬菜丝。有一年麦考伊曾经试着在家做烤肉饼,他们从卖场买回处理好的里脊肉和面团,麦考伊负责把肉和面团放进烤箱、再把它们取出来,吉姆负责把肉塞进面饼里,再往里头挤上乱七八糟的酱,麦考伊笑着说你放了太多的肉,如果我们开店的话,一定会被你赔到流落街头的,吉姆咯咯直笑,把同样合不拢嘴的肉饼塞进麦考伊的手里。

 

“没有什么好事,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我们只是来做一项测试。或者说体检。东部的医疗实验室是最好的,大家都知道。”

 

“我在这待了三十多年,在今年之前,还没有特地来东部做什么体检的学生。我只希望你们那些老师和长官别拿别的城市打主意——别把仗打到这里来——这是个安宁的地方,我可不想哪天卖肉饼给克林贡人吃。”

 

“你在说什么?”吉姆哭笑不得,他把最后一口食物咽下去,有些无奈地抬起头来,“星联从来不会主动挑起战争,就算不得不打仗,也绝对不会允许它波及到地球。”他指了指上方的条纹遮阳棚,脸上露出调皮又自负的神情,“哪怕我们被炸成了碎片,也不会有一粒灰烬飘到这座城市的头顶上。”

 

“所以我没得说错,的确又要打了?”

 

“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一定会跟你分享的,老兄。但我的确说不准。”吉姆耸耸肩膀。

 

“如果让我说,孩子,这仗是非打不可的,我的直觉从来没有出过错……从来没有……”中年人的脸色隐入店内的阴影里,让吉姆看不清他的表情,“告诉我,如果战争爆发了,你们有多少艘星舰要出动?多少人员?”

 

中年人的语调飘忽而混沌,不像是在发问,反倒像是在跟自己确认着什么。对于这一点,吉姆莫名地感到如此确定,以致于他没有开口回复这个突兀而注定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这是你的第几年?”中年人突然微微侧过了身子问道。

 

“第三年。”

 

中年人的下巴轻微摆动了两下,看上去他是在点头。

 

“你们在学院,个人信件收发什么的,受管制吗?”

 

“你指的是纸质信件?”吉姆被问得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我还没有写过,但我记得纸质信件应当是由所属院系统一收发的。电子邮件比较自由,但是——我们统一使用校内服务器,你明白——在特定情况下,学院有权……”

 

“所以说……”中年人打断了吉姆的解释,他那混沌不清、不甚在意的语气听起来陡然变得挫败、失落、沮丧、忧愁,几乎让人忽略了他无心的无礼,“所以说,如果你想要写信,你就可以写。如果,如果有人给你寄了,顶多是被你们的什么生活老师提前拿去拆开看看,然后还是能到达你手上的。”

 

“呃,我们没有生活老师,不过……”吉姆挠了挠头,他决定还是不要在他们到底有没有分管生活的老师这件事上纠缠了,这不是重点,“是的,没错。就是你说的这样。而且学院也不会无故偷看学生的信,我觉得,除非你在信封里塞了一枚子弹什么的。”

 

中年人笑着摇了摇头。

 

“好了,小鬼,谢谢你回答我这些愚蠢的问题。口渴吗?算赠送的。”

 

吉姆从中年人手里接过那瓶看不出是橘子味还是柠檬味的汽水。他站在那儿,安静地(除了咕嘟咕嘟的吞咽声之外)把汽水喝完,还是没有喝出来它到底是什么口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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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那家卖皮塔饼的小店面,吉姆继续往前走,沿着这条不怎么宽敞的街道。快捷银行,整齐停靠的自行车,被修剪成雷同造型的低矮植被,这些静物就摆在两旁,挤挤挨挨地布满了吉姆的视野。往前走着,逐渐靠近一家大型卖场,高大鲜艳的促销海报让人在百米之外就能一眼看到,吉姆看着那上面的五彩麦片碗和大号马克杯,旁边还有些什么商品的图鉴,但他没有再费力地一一望过去。

 

他既不需要麦片碗,也不需要马克杯,但他朝着卖场的大门走了过去。

 

卖场里的暖气十分强劲,刚刚踏进去半步,吉姆就有种得救的幸存感。下午三四点钟的时间,还未出现手推车和购物篮交错拥挤的场面,吉姆慢吞吞地闲逛着,尽量远离那一面不停散发寒气的冷鲜区。这里是过去他和麦考伊周末采购的固定地点,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习惯而已,麦考伊是个不喜欢变化的人,如果他在这家卖场买过一次东西,那么他下次还会来这里,因为“我就知道我要的都摆在哪儿了,不用再费劲地一个一个去找,像剃须液和牙线棒之类的东西,每换一家卖场,再想找到它们,就是一场灾难”,他曾经这样对吉姆解释过,因为吉姆喜欢变化,总是很乐意去其它地方体验一番。但在这件事情上还是他迁就麦考伊的多——当然了,麦考伊是付账的那一个,但吉姆会坚持由他来推手扶车——自从搬到这个东部城市,他们几乎就没有去过别的地方买东西。

 

在旧金山的时候,他有繁重的课程和成堆的训练,就像是一台蓄满冰水的浴缸,他把自己从头到脚都扎进去,什么都不想。而现在他回到了这儿,没过头顶的冰水下降到了脚底,熟悉的空气重新灌满他的肺里,现在他相信自己有一切理由,去回忆那些他一直以来都逼着自己别再去想的东西。

 

他想知道麦考伊一个人买东西时是什么样的场景。这不是说麦考伊过去就没有一个人进过卖场或商店,但次数很少,带着吉姆一起出去买东西也是麦考伊的习惯之一,而那从来都不是件非常轻松的事情。十三岁之前的吉姆是那么喜爱卖场版本的大冒险,以致于常常踩着手推车一溜烟就不见了(当然了,他总会在麦考伊刚刚发现自己消失后不见就叮铃咣啷地原路跑回来,带着麦考伊老半天都没找到的商品一起);十三岁到十五岁的这两年,吉姆不会再踩着手推车到处驰骋,但他开始学会和麦考伊争论,“你说过你一周最多只把酒壶灌满三次,你柜子里还有大半瓶没有倒完,你必须等到下周再买”,他总能让麦考伊一脸不愿但无法辩驳;而十五岁以后,吉姆的话开始变少,他不再跟麦考伊争论该不该买酒或者要不要换一种口味的早餐麦片之类的问题,他只是把运动衫的帽子拉到脑袋上,默不作声地跟在男人身后,偶尔回答一句“可以”或者“听你的”,让好不容易才习惯了听从这个小鬼的意见的麦考伊再次陷入变化的困境里。麦考伊不喜欢变化,但他刚好撞上吉姆生命中变化最剧烈的那些年。

 

“Jim?”

 

吉姆猛地一怔,他愣在原地,不确定背后的这句女声是不是在喊自己。他转过身,看见那一排又一排的糖果架前站着个有些眼熟的女孩。

 

“Tina…”吉姆睁大眼睛,磕巴了半天也没想好要怎么打招呼:“你……”

 

“你的制服太显眼了。还有你那头发。”圆脸的小女孩微微仰起脸来,说话时露出牙套,但仍旧口齿清晰,“还是和小时候看起来一样傻。”

 

吉姆略微低下头望着女孩,表情有点不甘似的,“我小时候,你还没有这架橡皮糖高呢。”

 

“你也只比我大四岁而已,我现在已经很高了。我爸说的。”蒂娜加了最后这句,这使她听起来底气更足了。

 

“嗯,你长高了。”吉姆承认这一点。不知道为什么,在蒂娜面前,他总有少见的语塞、弱气和妥协。

 

“你来买什么?”蒂娜看了看吉姆空空如也的双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购物篮,“我来给Becky买吃的。”

 

“Becky? ”

 

“嗯,她是我的小狗。”蒂娜伸手在篮子里拨弄了一阵,“她是个很乖的小狗,不挑食。”

 

“听起来很棒,恭喜你。Bones说你小时候一直想养小狗,但你妈妈不允许。”

 

女孩拧了拧眉头,好像不大习惯听到自己老爸的外号,但她还是忽略了过去,“我小时候她基本上不允许我做任何事。Henry说服了她让我去领养站,我知道她很不情愿,但好在她最终没有说什么。”

 

“Henry? ”吉姆又顿住了,“你的同学?”

 

蒂娜朝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

 

“我以为爸爸跟你说了。不过这也的确没什么好说的,挺无聊的……我妈又结婚了。”

 

吉姆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的眼睛一时没能聚焦在女孩的脸上,那缤纷鲜艳的糖果包装袋在女孩背后构成了一面墙,让他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去思考,思考他刚刚听到的消息代表着什么,思考他可能犯了一个怎样愚蠢的错误。

 

女孩没有过度关注他停滞的表情,自顾自地说了下去:“Henry还不错……我是说,没有那么坏,之前还没见他的时候,我把他想得太逊了,等到认识了以后,反而觉得还不错。当然啦,他别想让我喊他老爸。”

 

“Bones会很高兴的,你这么说。”吉姆低声答道,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来。

 

“别说的好像全天下你最了解他一样,你没那么在乎他。”女孩的语气和神情开始变得富有进攻性,而她的嗓音并不尖利,目光也并不苛刻,那是一种平和的严肃,虽然透了一点稚气,但这仍让吉姆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蒂娜是麦考伊女儿的事实。

 

“为……为什么这么说?”

 

吉姆低头望着蒂娜手里那一篮狗粮,他不太敢看蒂娜的眼睛。蒂娜大概是全世界他最没办法的女孩。

 

“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有我的理由,不用跟你解释。你又不是我哥哥。”女孩不自知地撅起嘴来。

 

吉姆知道她并不擅长说这些伤人的话,她只是有太多没人愿意倾听、她也不肯开口说出来的委屈。麦考伊曾说,别人家的小公主就像是活泼的小猫,他的小公主是只小刺猬。

 

“我不知道你们已经搬到这里来了……我一直以为你和Helen还住在芝加哥。”

 

蒂娜哼了一声,歪着脑袋,呆呆地望着吉姆腿边的那一排即食坚果。

 

“我帮你拿吧。”吉姆把沉甸甸的篮子从女孩手里拿过来,“还要买别的吗?”

 

蒂娜摇了摇头,“还剩一种我没找到,可能这里不卖。”

 

“那好吧。”

 

吉姆跟在女孩身边,一起朝着收银台的方向走。

 

“学院好玩吗?”

 

“唔……这要看你怎么定义‘好玩。’我觉得天体物理课挺好玩的。”

 

蒂娜打了个哆嗦,小脸露出夸张极了的畏惧神情,“太可怕了。”

 

“不过也有很多热闹的派对。有些外星同学的舞技不怎么样,但酒量惊人。你见过奥利安人喝醉了的样子吗?友情提示:离他们远点。”

 

女孩像是有点被逗笑了,但她马上克制住嘴角的弧度,好让自己看起来还是那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你上高中了吗?”

 

“拜托,别像个啰嗦的大哥似的……”女孩苦恼地呼了口气,两边肩膀重重塌了下去,“好吧,你的存在也不是完全那么讨厌,至少我爸可以跟人吹嘘说他有个学习超棒的儿子,这样他就不会那么指望我考上大学了。”

 

这番话有些出乎意料,吉姆控制不住地笑出了声。

 

“没错,你尽情笑吧,你本来就应该是笑的那个。”

 

“Tina, 我知道你肯定觉得我说这样的话很讨人厌,但我还是得说——Bones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就是你。在他心里,没有谁比得上你。”

 

“哇噢,谢谢你,我可真没想到这一点……我当然知道他最爱的人是我!除了我还有谁。”

 

吉姆不得不承认,蒂娜连翻白眼的样子都跟麦考伊一模一样。

 

“嗯,这样的自信才是对的。”

 

“你能这么大度地说这种话,是因为你心里明白,你说的并不是事实。你只是在哄我开心,像所有那些讨人厌的大人一样,Jim. 别把我当小孩子。就算我比你小,也不代表我比你幼稚。”

 

“Tina, 我承认我对你来说是讨人厌的大人,我也从来没有把你当成是幼稚的小孩子,这些你怎么说都没问题,但你不能否认你爸爸爱你的这个事实,这对他来说很不公平。”

 

他们走到了收银台结账的队伍后面,吉姆提着篮子,眼睛看向前方那个正在把酸奶和一大捆西芹从购物车里往外拿的女士的后脑勺,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噢是吗,你现在来跟我谈他最爱的是谁,什么公不公平?你这个大混蛋!”

 

女孩突然激动起来,脆弱的愤怒一瞬间在她的小脸上浮现,队伍前后投来看热闹的视线,吉姆有些慌乱,“冷静点,Tina, 你说了你不是小孩,小孩可不会在超市里大喊大叫……”

 

蒂娜低下头去,赌气地鼓着腮帮,然后又开了口,这回她变得十分克制,好像每个字都在牙齿里咀嚼,“你说的没错,对爸爸来说没有人比得上我,但你也一样。没有人比得上你。这两回事不矛盾,你别跟我讲大道理。就算你讲了我也不会听的因为你很讨厌。”

 

吉姆看着蒂娜的侧脸,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语塞,是因为他在面对蒂娜时向来的迟钝和笨拙,还是她说的话令他没办法理解。

 

“不用你帮我付账。”女孩拍掉吉姆从裤兜里掏钱的手,从自己的小包里拿出钱夹,“回去告诉我爸,我好得很,不用担心我,虽然我肯定考不上大学。”

 

吉姆捏着零钞的手还悬在空中,迟迟没有放回去。

 

“说什么他只是想把当年没有念完的学位念完,他以为我是傻瓜吗……学院重新招募他们这些医学院的肄业生,只是拿它们充当舰队的后备军,说什么‘计划’不‘计划的’,都是找借口……他只是不放心你一个人跑去开飞船而已……”

 

 

“Jim, 如果我爸爸出了什么事,你最好也不要活着回来。”

 

女孩的声音越来越小,混合着恼怒又伤心的哽咽,她将一小包一小包的狗粮扔进塑料袋,泄愤似的,擦出刺啦刺啦的声响。

 

 

TBC


 

18.

 

学员们从东部回到旧金山总部时已是深夜。夜空晴朗,几乎没有出现气流的干扰,飞行器在普雷西迪奥的上空缓缓压低朝向,吉姆斜倚着机舱墙壁,望向窗外。

 

在那扇又小又厚的玻璃里,金门大桥好像一架精致小巧的玩具模型,从头到尾装点着闪光的灯泡,只要吉姆伸出手,就能把它从平静的深蓝海面上捏起来。

 

飞行器开始迅速下降,吉姆感到心脏仿佛猛地抵进了胸腔。他习惯了心脏在身体里横冲直撞的不适感,这从来不使他惊慌。玻璃窗外的画面旋转起来,夜空被削去一大块,深蓝色的海面突然扩张延展,坐在他旁边的男孩抓紧了座椅扶手的前端。

 

吉姆不知道麦考伊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当然,他知道麦考伊肯定也要搭乘学院的飞行器,他只是不清楚麦考伊坐在飞行器里的时候是什么样的。麦考伊恐高。

 

事实上,吉姆一直觉得这很难以置信。他不止一次问麦考伊,你怎么可能怕高?你不可能害怕那个,你曾经骑着你的摩托带我飞了六十英尺高。麦考伊对此不做解释,但他坚持自己的观点,即他讨厌直升机、穿梭机、飞行器等一切使他两脚离开地面太远的交通工具,不管是大气层还是太空,都充满了令人胃部瞬间较拧的危险和不测。那时吉姆还小,盘腿坐在地板上,怀里抱着一本飞行器杂志,他对不能和麦考伊一起探讨飞行的迷人魅力而感到有些悲伤,他把杂志扔到身后,挪到了正在往沙发脚上粘橡皮垫(他们新买的二手沙发有些不平稳)的男人的旁边,“那么,那次你带我骑在摩托上飞行的时候,你是不是很害怕会掉下去?”

 

“我不害怕掉下去,我很怕你会掉下去,因为你坐在我怀里乱动,并且扭着你的小脑袋左右张望个不停。”

 

“因为我不怕高。”吉姆咯咯咯地笑着,趴到了麦考伊的背上。

 

“那太棒了,你是个不怕高的小英雄,如果星舰学院有什么不怕高考试你肯定能拿第一名。别玩了,把那个给我。”麦考伊拿走了吉姆捏在手里掰来掰去的橡皮垫。

 

“你敢往下看吗?如果你往下看,你会觉得头晕吗?”吉姆不屈不挠地继续追问,小脑袋跟随着麦考伊脸部的方向而转来转去,“Bones你得听我的,这样不行!这样你以后就不能跟我一起上星舰了,如果你怕高的话!”

 

“一般情况下我都不往下看,我喝点酒然后靠着座椅睡觉。”麦考伊放下手里的活儿,把小男孩从背后捞到自己的大腿上坐着,“你不用担心这个,小鬼,你可以自己一个人,没有哪条规定说舰长必须由监护人陪同才能登舰。”

 

吉姆脑袋一歪,蓝眼睛仍然聚焦在麦考伊的脸上,他张开了嘴巴,又突然顿住了,好像一时没想好该说什么,只好半委屈半懊恼地闭上了嘴。

 

“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吗?”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又重新发问,脸上带着有些忧愁的神情,好像真的开始为自己那孤单无依的未来而难过不已了。麦考伊轻轻地笑了一声,他捏住小男孩的鼻子,左右拧了两下,好像刚刚听到他说了什么引人发笑的事情似的,“等到那个时候,你就不需要我陪你一起了。不过如果你这周末想去看长颈鹿,我还是可以陪着你的。”

 

“嗯,我想去看长颈鹿。”吉姆忧愁地点了点头,但依然没有放弃自己的坚持,“你可以试着不怕高吗?我也可以试着不怕我的床底下。我们俩一起努力。”

 

“Jim, 床底下本来就没有什么可怕的。”麦考伊哭笑不得地陈述道,吉姆不是个胆小的男孩儿,只是偶尔会被老套的噩梦吓醒然后怀疑自己的床底下被什么骇人的怪物给占领了。

 

“空中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吉姆一手抓住了麦考伊的袖子,好像在担心自己的说服不够分量,“如果你答应我以后和我一起登舰,我今天晚上就敢在床底下睡觉。”

 

“没有人要钻到床底下睡觉,Jim, 乖乖在你的被窝里睡觉。”

 

回忆到这里,吉姆忍不住扯起嘴角,露出一点难以察觉的笑容。他记得自己大概花了三个礼拜的时间就彻底战胜了对床底下的恐惧,但他不知道这些年来,麦考伊和恐高症到底相处得怎么样了。麦考伊曾经自暴自弃地为自己辩称说,你是小孩子,小孩子的毛病是很容易改正的,可我是大人,大人都是很弱的,什么毛病都打不过。当时吉姆不相信他的说法,但他现在有些明白,为什么麦考伊会那样说。

 

踏出机舱后,各小组的组长带领他们朝着中心大楼行进。这有些不寻常,按理来说他们回到总部就应该直接解散,回到各自的寝室休息,而现在看来,似乎是有什么紧急会议需要召开。

 

目的地楼层证实了吉姆的猜想,他们按照命令乘坐直升梯,前往第一会议厅。

会议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吉姆一眼看到了前排那群深灰色制服里的史波克。主席台上空着好几个座位,几名副手和文书模样的人员脚步匆忙地穿梭其间,将手中的PAAD和纸质材料准备到桌上,吉姆跟随他的小组在听众席的西侧落座,心存疑问,不发一言。很显然,现在不是多嘴多舌的时间。

 

在大约三分钟的时间里,会议厅迅速被填满。吉姆看到了指挥部的司令、作战部的马库斯上将和负责训练他这支小组的派克长官,还有更多他几乎没有见过的脸孔,陌生而严肃,无一不将嘴角绷得紧紧的。主席台背后的屏幕被激活,那是会议开始的前奏,先前台下低沉有序的杂音逐渐消失,只剩下偶尔几位长官在台上翻阅文件的沙沙声。

 

吉姆这组的位置很高,得以让他的视线朝下面远远撒过去。听众席的学员已经全部落座,一层又一层挺拔的背影呈阶梯状缓缓下落,猩红色制服在西侧形成了整齐划一的大片区域,无论是性别、皮肤、发色或肩宽的差异,好像都被这片亮眼的红色所溶解了,在这样一片人群里,你很难捕捉到个体的出挑之处。

 

而他的目光以极小的幅度飘忽着、摇晃着,最终彻底凝固,仿佛被不远处的某一点攫住了。

 

“今晚召开的这次紧急会议,是为了向各位已经或者将要正式加入舰队的学员宣布一项任务。”主席台前的发言从四面八方的扬声器挤进所有人的耳朵里,“相信大家都了解这一点,即自上世纪中期以来,星联与克林贡帝国的紧张关系已经持续了数百年。”

 

很奇怪的是,这阵低沉而清晰的发言在吉姆耳里变得遥远而模糊,仿佛是从另一间屋子里传来似的,他听到了断断续续连不成片的单词,“任务”、“数百年”以及“紧张”,这几个孤立的单词让他产生了某种联想和思考,但这思考的步调十分缓慢,他无法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他本该集中的地方。

 

他的视线仍然动弹不得,如同一束无法逃逸的光,直戳戳地陷入了斜下方的某一点上。

 

那是众多背影之间最普通的一个,黑短发,宽肩膀,不像周围的年轻人把脊柱挺得近乎僵直,那背影显出一种不太合群的从容。

 

“然而就在今天下午,克林贡帝国议会向星联发来通讯信号,表示在经过他们国内各派别的激烈争论后,一致意见终于达成,即他们愿意放下对联邦长久以来的敌意,邀请我们的外交人员前往Donatu V参加和平峰会,共同商讨签订和平协议的具体事项。”

 

主席台的这番发言激起了台下的一阵动静,那是人们转动头部时带动衣料摩挲的声响、无意识挪动腿部时鞋底的摩擦,好在目光是不传声的,否则那些或质疑或兴奋的目光闪烁一定会使会议厅噪音四起,而不是此时此刻这片训练有素的安静。

 

如果不是盯着那个背影看得太过出神,吉姆可能会被这番发言所震惊,他会睁大眼睛、身体前倾,难以置信的翻转手掌,甚至发出毫不赞同的呼气声,恨不得直接冲下去夺走司令面前的收声仪。

但他只是略微抬起了头。

 

多纳图四星位处联邦与克林贡帝国的边界地带,其所属权一直是双方冲突的焦点。近年来,克林贡人掌握了那里的大片控制权,甚至以多纳图星系为据点,借口“帮助当地政府抗击反对派的非法武装势力”,向附近本是星联成员之一的谢尔曼星发动战争。吉姆看不到克林贡人此时提出和谈的动机在哪里。

 

“我们从未放弃过与克林贡人实现和平共处的任何尝试,哪怕这种尝试是极具风险的。外交部已经发表回复,表示我们愿意参与此次峰会——而舰队的责任,”司令官略作停顿,清了清嗓子,似乎他先前的解释只是一番无关紧要的行政手续,只有接下来的命令才是此次紧急会议的目的所在,“就是将执行此次外交任务的十四位联邦官员安全护送到谢尔曼星,并安全护送归来。”

 

大屏幕上显现出一份简明的图表,以帮助接下来发言的指挥官说明此次护送任务的派遣阵容。作为「战时人才专项训练计划」的一员,吉姆看到了自己所属小组的编号出现在了名单上。这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并没有料想到过自己会提前一年登舰,但在刚才短短的几分钟里(除开他望着那个背影发呆之外),他已经在心里下了结论,这次护送任务并没有听上去那么简单。如同它的名字一样,“计划”产生之初是为了作战任务特别安排的,若这次护送之旅真的只是为了保证外交官们顺利在一叠纸上签字,吉姆和它的组员们就不会被召集到这里,领取到他们的第一个登舰任务。

 

吉姆将目光从屏幕上收回,重新放到了那个背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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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姆不是一个很好的跟踪者,他知道。他走地又突兀又犹豫,每一次趔趄、每一次在人群中后脚撞上前脚的停顿下来,他就离那个背影又拉开了好几米远。

 

散会后的队伍浩浩荡荡,吉姆跟着人群在出口堵了很久。主席台上的各位首先离场,其次是身穿深灰色制服的众多长官,等到红色的队伍也开始缓慢有序地向外疏散时,吉姆发现自己把麦考伊跟丢了。

 

好在没等他冲出去多远,他就再次捕捉到麦考伊那头不怎么整齐的、被穿堂风吹得颠来倒去的黑头发。吉姆刹住脚下过于急促的脚步,退回到自己原先所在的那片人流里,直到他看见麦考伊连同几名相熟的学员从一楼的西门走出,前往医学实验楼的方向,吉姆才把自己从人流里拨出来,悄悄跟了过去。

 

他几乎没有医学专业的朋友,也很少来医学院附近转悠,他像是个擅闯禁地的无名小卒,被实验楼的保安人员拦在了门口。

 

“嘿,我只是想找一位朋友,我……我有急事要通知他,麻烦你……”吉姆焦急不安地抓住保安的胳膊,“我不会踏进实验室一步的,只要让我在走廊上……”

 

“出示你的实验证,不然我就只能把你撵走。”保安把胳膊从这男孩的手掌里拔了出来,嗓音洪亮地下达了驱赶令。

 

“拜托你小点声……”吉姆不知道自己这副紧张的样子是多么可疑,“听着,我真的只是想进去在走廊上看一眼而已,就看一眼……”

 

“我们上半年已经丢了三份腺体样本和五瓶黄樟油,虽然都不算严重——我也不知道严重的定义是什么,大概是因为没死人吧——但我的好哥们因为那次实验室失窃被停职了,我可不想走他的老路。回去写你的作业吧,小伙子。”

 

“我不会偷任何东西……我本来就不打算拿走任何东西!相信我,如果我真的打算偷走什么,我也不会这么大摇大摆地闯过来……”吉姆急得整张脸都要皱了起来,他比保安高出一大截来,为了不使自己显得太傲慢、太目中无人,他只能弯腰驼背,一副诚恳而无奈的模样。

 

“或者你告诉我你要找的人是谁,我可以帮你传句话、递个便条之类的。”保安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鬼弄得很不耐烦,从裤腰上的宽大口袋里摸出他的PAAD,“Dr. Zweistein? Dr. Cruice? Dr.McCoy? 今天晚上就只有他们三个的实验室登记延长供电时间……”

 

吉姆觉得自己心脏漏跳了一拍,因为漏了那么一拍,所以突然加倍跳动起来,以弥补那陡然缺失的半秒钟。

 

“Dr…Dr McCoy, 是的。我找的人是他。”

 

“然后?”保安耸了耸肩,“听着,总之我是不可能直接放你进去的,你最好留一句话什么的,等他实验结束后我会帮你告诉他。”

 

“好,没错,我要给他留一句话……”吉姆两眼无神地点了点头,重复着保安的建议,“我给他留一句话,你会帮我转达……”

 

保安端起胳膊,顺便用左手食指摁灭了PAAD的屏幕灯。他好像真的快被吉姆逗笑了,他望着这个慌张无措的男孩,用审视的目光在吉姆脸上扫描,“说真的,我不该在这种事情上多嘴……但你是要跟他分手吗?”

 

“什……什么?”吉姆结巴地差点没发出声音,他眼睛睁得大大的,舌头也在嘴巴里打结了。

 

“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学员,我可就不负责帮你传话了。我曾经帮Dr. Zweistein的约会对象给他留言,‘你今天晚上不用来找我了’,结果那位大医生把他失败的恋情归罪到我头上,天天甩脸色给我看……”

 

“我……我不是要和Dr. McCoy分手,我,我是他的……”吉姆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张口结舌过,然而他也是第一次发现,他尽然不确定要怎么同别人介绍自己和麦考伊的关系,“我们是……家人。”

 

“家人?”保安十分意外地瞅了他一眼。

 

吉姆点点头,他没什么可心虚的,他没有说谎。

 

“好吧,那你要跟你哥哥说什么?或者干脆你自己写一张,我到时候递给他?”

 

吉姆张开嘴巴,他迟疑了两秒,最终还是决定不去纠正保安的错误。

 

“麻烦你告诉他,我是Jim, 我来找过他,我知道他在这儿。”

 

“就这样,没别的了?”保安的表情更糊涂了,“你不是说你有急事吗?”

 

吉姆摇了摇头,他双手插进裤兜,盯着脚下的砖面,“也没什么着急的。”

 

的确,他没有什么紧急的、必须现在就见麦考伊一面不可的事。他们已经分开了整整三年,不在乎这单拎出来的一天,重要的是吉姆知道,那个人就是老骨头,老骨头在这里,只要他想,他就能见到他,比如在实验楼的大门口堵上一整夜什么的。这都不是问题。

 

而且,他要怎么跟这位陌生人解释呢?“他不是我的哥哥他是我养父而且我们有三年都不跟彼此说一句话因为我们差点上床了”,这真是太……太愚蠢,太怪异了。

 

吉姆转过身,有一步每一步的往回蹭。他的手心里全是汗,湿漉漉地攥紧在裤兜里,他伸出左脚的鞋尖,在人行道旁边栽种的人工草皮上磨蹭,就好像他小时候喜欢用脚去碾弄地面上的小石子似的。沿着紧贴医学院墙根的小路,吉姆慢吞吞的走着,这里路灯稀疏,每走几步就会踩上一块阴影,然而只要抬起头来就感觉很明亮,因为吉姆和一楼那几间宽敞的实验室仅仅相隔了十几扇干净通透的玻璃窗。

 

他有些迟钝地偏过头去,站在了原地。

 

不同于半个小时之前那身和自己一样的猩红色制服,站在那架实验台后面的麦考伊,已经换上了白色的实验服。

 

灯光是白色的,手套和衣服是白色的,实验台是白色的,天花板也是白色的。吉姆觉得那白色强烈到有些刺眼,可他还是忍住没有抬手揉眼睛,他怕自己一动弹,就会被麦考伊察觉。可随后他又知道自己多虑了,因为麦考伊看起来是那么专注。

 

吉姆不记得麦考伊的头发是不是一直这么黑,他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好像还是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喜欢趴在麦考伊的背上,或者被麦考伊抱在胳臂里,他便能扒住麦考伊的脖子,麦考伊那头短发时不时扫在他的嘴巴上,他记得那是一种很深很深的棕色,只有在大太阳底下才会显得更浅一点。可现在它们看起来是乌黑的,让麦考伊看起来格外年轻,好像只是一位在学院连读了数年的医学院研究生。吉姆又凑近了一点,那窗棱很高,让他不至于直撅撅地戳进玻璃窗为实验室打开的这片视野内,他看到麦考伊的侧脸,记忆里那片发青的胡茬已经不见了,使整个人看起来又年轻、又精神,只有眼底的一点阴影和习惯性皱眉时的抬头纹透露出稍长的年纪。

 

吉姆的双手扒住窗台,指头上的骨节因为用力而突出发白。麦考伊并没有四处走动,他站在那里,像是在给一系列尺寸不同的试剂瓶贴标签。过了几分钟,他将试剂瓶摆到实验台的一角,然后拿起注射笔,在一块培养皿里的什么东西上(吉姆知道那里面肯定有什么,但他看不清)扎下去。他的动作谨慎而认真,好像他对待的并非不是一块无机质无生命的试验品,而是一位需要打流感疫苗小朋友的胖胳膊,或者一条病小狗的毛绒绒的皮肤。很多年前他曾经亲手给吉姆打过消炎针,吉姆知道那几乎不怎么疼,但他的确龇牙咧嘴地露出痛苦而隐忍的表情,好让麦考伊揉揉他的金脑袋,夸他是个“好样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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